2017年,第一届班级毕业前夕,黄修志被借调至教育部工作一年。跳脱出学校的环境,他得以进行更多观察与思考。见识到一流的干部、专家团队如何破解问题,他开始明白,“如果门上有九把锁环环相扣锁在一块,看似复杂,实际上只需要找到最关键的一把钥匙就足够”。30岁的他察觉到自己内心发生了“重大变化”,过去他对于教育学生有很多畏难情绪,而在北京的历练让他意识到自己可以“主动”做很多事情。
回到烟台后,他请求学院,让他再担任一届班主任。这非常罕见,班主任的工作非常琐碎,几乎没有人主动要做。
这一次,在鲁东大学寂静的楼宇中,1801班有了与众不同的经历。
很多想法都是突然诞生的。
黄修志想起苦闷的大学时期,阅读与写作曾带给自己许多力量,“把像死疙瘩一样的郁结一条条写下来,自然便能剖析自我,梳理清楚自己的心”;又想起自己其实一直保持着写回忆录的习惯,读博期间,他曾洋洋洒洒写下6万字的高一回忆录,当时没有意识,如今回看,发现记忆已然模糊的青春突然清晰起来,而那些琐碎却成了当时乡村中学的面貌和学习风气的历史注脚。
他曾读到《金翼》《私人生活的变革》《马丁·盖尔归来》《梦醒子》等人类学、微观史学的著作,这些书从普通人的视角书写历史,让他意识到历史与人生相通,它不只有精英叙事,每一个小人物都可以是大写的“历史人”。
史学家章学诚曾说:“有天下之史,有一国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那为何不能有一班之史呢?
于是在第二次班会上,“撰写班史”四个大字赫然出现在投影的幕布上。按照姓名音序,每个同学负责写一个月的班史,争取将来汇集成书。
这个“伟大”的计划让不少同学感到新鲜,但更多的是怀疑与不解。
于洁提到自己的第一反应是“遥不可及”,她从未想象过自己能参与出版一本书,也不敢预设班级同学需要在此事上耗费多少心血。陈艺和室友们面面相觑,“写历史是很正式很高级的东西,我们这种人怎么能参与到历史中呢?”
最初,书写的尝试并不顺利,同学们对写作充满了疑惑与胆怯。
接下第一棒的常佳珍,对写历史毫无经验,交上的第一稿只能参照高中历史的大事年表,把开学以来的所有事件密密麻麻地写了两页A4纸。陈艺说每次写作都感到“羞耻”,在一门名叫“大学写作”的课上,老师曾布置一篇“写自己”的作业,写完才发现自己毫无文采,就是“中学生水平”。学习委员路棣告诉黄修志自己一直很想写作,却受高考作文条条框框的限制,不知道如何提笔。
对于每一篇交上来的班史,黄修志都会认真提出修改建议。后来,他还专门举办了一场讲座——“作为日常生活的写作”,告诉大家写作并无文理科、文笔、形式之分,而是“求真”的过程。
“人人都是一个写作者,人人都在书写心灵与生活。雨滴多了,是一场暴风雨;写作多了,是一部人生史……写作是为了更好地认识自己和世界、更加清醒地疼痛和战斗。”
于是,我们得以在《班史》中看到常佳珍搭乘“咣当,咣当”的火车进入大学的画面;看到向来在老师面前沉默的于洁写下了诗,“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什么意思,我难道不能成为我自己么?”看到赵婉婷与路棣的友谊,“我们在晚上聊意识,聊文学和意义,以及永恒。历史永远在循环,又永远在前进,我们作为尘埃,作为车轮,融入到无可避免的前进旅程中。我们从无意义,我们不可能毫无意义”;看到来自青海,原本整日牵马放羊,爱踢足球的“莽撞少年”冶成鑫文笔斐然,直言“我相信青年人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是正确的,许多事情正是因为未知才变得迷人,若能一眼望到自己生命的尽头,那样的人生会丢失多少乐趣啊”;看到烟台的大学、学校的后山、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俄乌冲突与澳大利亚山火……
前几篇班志陆续发出后,同学们不再满足于仅此一月的班级记录,他们渴望更多思考、更多表达。
最初只计划延续两次的大讲堂活动保留了下来,至毕业前夕共举办了43期。不同背景的老师来到班级,讲述自己的研究经历,从文学、历史学,讲到人类学、法学、艾滋病学……
大二上学期,人类学家罗红光教授与研究艾滋病学的夫人蒋岩成为第22讲石榴花大讲堂的嘉宾,彼时,罗教授刚刚动过手术,满头白发,两口子坐在讲台上对谈,从如何快乐地做学问、培养跨学科意识聊到生活与读书。讲座结束后,两个学生“泪流满面”地追了出来,说想要和两位老师拥抱一下,为了“留住一下时间,拥抱一下岁月”。
2019年10月17日,新的书写平台诞生,“石榴花读书堂”社团成立,以1801班为核心的《石榴花》杂志在校内正式创刊发行。杂志以“打开一扇窗,照进一道光”作为口号,主要刊载书评、影评、随笔等。
随着杂志和社团的成立,学术调研课题、访修营、观书会、书评影评随笔大赛等活动也陆续生发出来。
四年前,黄修志从未预料到这些事物的诞生,也没有想过《班史》能够出版。一切如同蝴蝶扇动翅膀,一旦开始行动,想法越来越多,加入的同路人也越来越多。
对于教育,黄修志也有了新的思考:“在名校,哪怕班主任不做过多引导,学生也很可能独立成才,可在学生基础不一的二本院校,在日益原子化、同质化的大学环境中,我们其实更需要一个集体反思的平台,建立起共同体,实现自我突围。”而阅读与书写,成为了那把解开连环锁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