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日本小镇,有一家浪矢杂货店。上世纪70年代的时候,这家不起眼的小杂货店曾因帮助读者解决各种人生问题,在当地小有名气,甚至接受了媒体采访。
现在时态的某一天,三个因入室盗窃而躲避警察追捕的少年,误入了这里,从此揭开了这个杂货店过去和现在的一连串故事。
日版《解忧杂货店》剧照
坦白说,这样一个梗概,最初并不吸引我从东野圭吾众多的作品中,最先阅读它。尽管《解忧杂货店》在中国多么畅销、热、口碑多么好,有多少明星推荐……但它文案上“温暖”、“治愈”的字眼,于我来说是两个被用到滥俗到极致的形容词。与此同时,一些胸无点墨的人说看完它“改变了自己人生”,更让有文学洁癖的我,望而却步了。
然而,这种“解忧”的喧嚣过了一阵之后,一次偶然的工作机会,我读了这本书。读完后我虽仍然觉得,这并不是我觉得所有东野的作品中,最酣畅淋漓、惊艳的一本,但是,它确有一种平淡、家常的美丽。
东野圭吾
《解忧杂货店》是这样一本很奇异的小说:刚读完第一章后你会觉得,就是这样了?很平淡嘛。这就是在中国那么出名甚至销量超过了《白夜行》的畅销书?但是,随着阅读愈见深入,你会愈加发现这本书的好。东野用推理小说家的功力,将每一个人物用一种不经意的细节串联在一起。一本看似简单的小书,却剖析了日本社会现况和当时环境下的人,而这一切,居然能一直围绕偏僻小镇一间小小的杂货店。看完全书,不得不佩服作者构思之精巧。
很多人说这本书“治愈”,但其实在一个又一个小故事中,你仍能发现东野一如既往的冷酷、悲壮。这一点,我是买账的。《解忧杂货店》原著中至少有三段、比较纯粹的悲剧(未婚妈妈被饿得只剩30公斤、音乐人在实现理想之前火灾丧命)。其中我印象最深的一段是随父母潜逃的少年,最终因为对父亲的极度失望,任性抛下父母,独自流浪;多年后他才知道,当初父母为了保全他,不惜双双自杀。
日版《解忧杂货店》剧照
“人与人之间情断义绝,并不需要什么具体的理由。就算表面上有,也很可能只是心已经离开的结果,事后才编造出的借口而已。”这是原著中,抛下父母的少年当时某段时间的心理活动。——这才是我们熟悉的东野苍凉和隐狠的风格啊,也间接批判了少年时,大家都很自我,一心只想着自己,却远远忽略了身边的父母对于自身近乎磅礴的爱。
这一故事,其实是很有着这种辩证的深度的。
然而,在电影中,少年的“自私”被冲淡了。同时自杀那段也改成父亲因为妻子在追车事故中不幸身亡,才一咬牙一狠心,决定自杀。可是这样一改,又将原著中自杀的悲壮和父母之爱子的牺牲精神,稀释了许多。私以为,在这里的处理方式,应是父母冷静地决定用自杀来保全孩子一生的平安,才更有冲击力。电影中过度喧闹的临海悬崖追车场景,再加上犯罪分子坠崖的镜头居然切出了喜剧效果,使得这一全书中东野铺垫最缜密的小故事,一下失去了深度。
中国版《解忧杂货店》海报
当然这里还有中日文化不同的原因。在日本,自杀文化土壤深厚。切腹这一仪式在日本青少年时就向他们普及;电视里甚至有专门作切腹的讲解。深作光贞在《日本文化和日本人论》的第一章,就是论述切腹在日本文化中所占据的位置。因此,自杀的“悲壮与震撼”,一直是日本社会挥之不去的一种美学。《解忧》的原著,父母选择开车入海自杀,也是因为大海中尸骨难寻,所有人理所当然会以为一家三口全部殒命。电影中改成因情势逼迫后选择的自杀,凸显了两国社会思想的不同。再加上荧幕上这一段渲染不够,最终变成一种流于表面的大无畏。
《解忧杂货店》原著,有一句话说的特别好,来咨询的人都是
“内心破了个洞,重要的东西正从那个破洞逐渐流失”
。而电影中,作为故事重要导火索的三个少年的这种“破洞”,却被构建和演绎得非常俗套、偶像剧、没有纵深。小说中,三个少年的犯罪是由于被贫穷逼迫;电影中,或许是为了凸显主角的“善良”,将这三个人的入室犯罪描绘成一种“情怀”——因为误以为郝蕾扮演的张晴美要拆掉孤儿院,才愤而捣毁她的住宅。
中国版《解忧杂货店》剧照
然而,不得不说,电影《解忧杂货店》“小城音乐人”那个选角,是不错的。台湾演员李鸿其将一个未出名歌手的那种追求梦想而不成的挫败感,演出来了。这或许和他本人少年时想休学学习表演却遭到家里反对的个人经历有所联结,于是电影中他形成一股清新的风。获得过金马奖最佳新人奖的李鸿其,身上确实有一些浑然天成的东西。这种浑然天成,在镜头里,反映成雅致和谐。
《解忧杂货店》电影的导演韩杰,出生于1977年。由此推知,他应是1998年左右来北京上的大学。因此,电影里对90年代那种摇滚热或追寻梦想的北漂青年的刻画,是有血有肉的。这部电影里我觉得最妙的一句台词其实不是几个主演说出来的。而是影片中,离开父母独自流浪的少年,在火车站夜宿。当时旁边一个盲流模样的青年男子,被警察吵醒,手里紧握着一本非常有时代特色的软皮笔记本。他傲气地睥睨警察一眼,然后一股清流地说:“我所有情感都在里面。”当时整个电影院轰然笑场,接着他又补充一句:“摇滚不死。”
这个只有两句台词的演员,非常准确地抓住了角色的精髓。
导演韩杰
坦白来说,《解忧杂货店》电影的改编,是不容易的。因为要移植,其实就有个土壤问题。将日本七八十年代背景发生下的故事,横移到中国。电影主创抓住了摇滚热、北漂文艺青年、迈克尔·杰克逊等几个点,是准确的。但是,受篇幅限制,原著诸多细腻的心理铺垫,用一部电影的体量确实无法展现。然而,在种种“横移”中,我觉得最不合理的一段,是最后“迷途的汪汪”那个故事。
在东野原著中,四十年前向未来三个少年求助的银座陪酒女晴美,因为经济窘迫和想报答养父母,所以选择了在银座陪酒这一赚钱快的方式。小说描述间,既没有不必要的煽情和拖拖拉拉,又凸显了少女和别的陪酒女不同的清醒认识。也正是这种“清醒”,使得晴美最终能摒除杂念、成为事业成功的女强人。
电影中,张晴美一口一个称自己是“舞女”。首先,在上世纪90年代,内地风月场所根本没有“舞女”这个称谓。“舞女”可以是上世纪20-40年代左右流行于上海百乐门的一个称呼;在香港歌舞厅行业繁荣的时期,也有类似“舞小姐”。但是在上世纪90年代的内地,好像真的没有“舞女”这个称谓吧。
其次,原著中晴美陪酒是出于私人原因,是一种年轻女性在那个时代下不能说是光彩但是却有一些代表性的选择;电影中却非要改成晴美是为了支援抚养自己长大的孤儿院,“无私”地奉献自己于歌舞厅。原著中,来自未来的三个少年给了晴美一系列具体的建议:继续陪酒、辞去日间工作;晚上陪酒的收入用来作为自己的学费,白天努力学习经济学、股票等各类知识。然后用陪酒赚来的钱投资。当投资赚到第一桶金时,三个少年嘱咐她一定要
投资房地产
。同时谨慎提示,1989年以后日本经济开始低迷,房价萎缩,那时要将手中用于投资的房产极力抛出,得来的钱用于IT等新兴技术领域的创业……正是有了这一系列具体、预测性的指导,原著中的晴美才能不断积累财富,最终完成自己的人生理想。
电影中,这些“具体指点”全都幻化成几句无关痛痒、指向性非常朦胧的鸡汤,并且,根本没有提示投资房地产!!更离奇的是,上一秒还因经济压力不得不“当舞女”的晴美,下一秒就开始卸去假睫毛、扔掉高跟鞋,素面朝天去学习……那,之前她说为了孤儿院这个大家庭而“不得不”陪酒的经济压力,其实也没那么大嘛。
几句鸡汤,就可以让一个舞女瞬间没有经济压力并努力学习了。那整个故事费这么大劲时光穿梭干什么,当时深陷泥潭的人买一本鸡汤读物不就行了吗?
但是,不得不承认,这部电影的很多画面,还是挺美的。浪矢杂货店改成了无名杂货店,这个名字我个人虽然认为极其没创意,但杂货店的选址,还是颇有时代感;里边一些细节设置,也可以说得上用心。同时整部电影也有一种对写信文化的唤起。当观众看着蓝黑墨水钢笔在传统横条纹信纸上写信的镜头,确实有人突然回去好想用手写一封信。
但是,不得不遗憾的说,这些细节并不足以构建出一部真正优秀的电影。
某个故事在某个特定地域发生,是有它的道理的。但这并不是说,所有改编都不能跨国界。可是才华终究是一件有局限性的东西。人生中很多浮凸的关系你是需要捕捉的。否则,浮光掠影,也终是隔靴搔痒。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