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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郭净:中阴,一条难以渡过的河流

行李  · 公众号  ·  · 2023-02-24 07:58

正文



1994年,人类学者郭净到西藏桑耶寺做关于寺院面具表演“羌姆”的田野调查,后来写成《幻面》一书。我在十年前读到这本书,它看似讲面具表演,其实是一部生命之书。《幻面》初版于1999年,那时郭净刚过不惑之年,而今,他年近七旬。其间,婶婶、叔父离世,父亲、母亲离世,一切都在流逝。而经历疫情这三年,所有人都对死亡,对生命,有了新的领悟。于是,想把这本关于死亡教育的书重新分享给大家。明年,“乐府文化”会再版《幻面》,先在这里和大家分享部分内容。

1.引子

2.春

3.夏

4.冬

5.丛林





下篇  冬


1.声音


五月以后,桑耶寺沉寂了很久。天天都有朝圣者和游客来,浮云般来了又去。我倒是常来常往,因为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想同索朗仁青合作,把跳神用的经书翻成汉文。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我才跟西藏社会科学院的土旺老师学了几个月藏文,宗教词汇知道一些,却连不成句子。可等也没用,于是将索朗仁青请到拉萨,在社科院分给我的一间藏式小屋里打地铺,两人对坐,闭关翻译半个多月。结果只弄出几个片段,反而把这位医生搞病了。说也奇怪,那天他下楼打开水,回来时显得烦躁不安。我连忙询问,他说刚才在隔壁房子的屋檐上看见一只“鬼鸟”。我跑出去张望,原来是一头迷路的猫头鹰,趴在外国老师住的小洋楼墙壁上。从下午到夜里,索朗仁青都在念叨这件事,我从此对猫头鹰的厉害留下深刻印象。第二天,医生病势明显加重,咳嗽不止,说只有回寺院才好得了,然后匆匆离去。

他前脚走,我后脚撵到桑耶,见医生已经大大好转,精神状态甚佳。于是,我们把“译场”搬到寺院招待所三楼的平顶上,就在他的小诊所外面,可俯瞰寺内寺外的风景,还有灿烂的阳光。说也凑巧,桑耶寺当年正是西藏最早、最大的佛经翻译场所。公元8世纪寺院建成后,赤松德赞命印度、西藏和汉地的经师齐聚桑耶,将梵文和汉文经典译成藏文。据古籍《贤者喜宴》讲,他甚至为此颁布了优厚的赏赐:从事印度经典翻译的各位,所有生活物资均由官方提供。并专门设置厨房,为三百名僧人提供十三种膳食,负责此项事物的官员是王妃绛秋结。

此后相当一段时期,桑耶寺被视为藏地最大的佛教经藏宝库。直至公元11世纪,虽经历长年战乱,该寺富藏的典籍仍令从古印度超岩寺来的高僧阿底峡赞叹不已。

桑耶寺的佛藏宝库今天已不复存在,但眼前一本薄薄的《上师密集坛城仪轨》,仍因包藏着羌姆的秘密而叫我神往。时间已到公历11月,屋里很冷,屋外阳光下却摆着两条板凳,堆满大大小小的词典。我和门巴(医生)索朗仁青相对而坐,喝着积了一层油皮的酥油茶,逐字逐句讨论古老经文的含义。据说这部经典由莲花生大师撰写,离开西藏前埋入地下,成为“伏藏”。直至古鲁曲杰旺秋把它发掘出来,才使之成为西藏佛教第一个羌姆的根本经典。

对我这个不够格的译者来讲,与其说在译书,不如说在听书。常常是医生洋洋自得地唱诵着,我在一旁听得入迷。时而有僧人路过,也会插进来念上一段。其中必须用弹舌的藏语才能传达的种种声音的、意义的奥妙,无论如何也难借汉语表达万一。比如羌姆结束时,领诵师“翁则”要持钹跳一段独舞,唱一曲《吉祥九辞》云:


དཀྱིལ་འཁོར།     གཞལ ཡས་    འདི་ཡང་   བཀྲ་ཤིས་ ཤོག
dkyil vkhor gzhal yas vdi yang bkra shis shog
坛 城    无量   这   也    吉     祥  愿得
ཉིན་ཡང་བཀྲ་ཤིས་      དཔལ་འབར་      ཏ་ལ་ལ།
nyin yang bkra shis dpal vbar ta la la
昼      也  吉    祥      照    耀   灯(光)
མཚན་ཡང་         བཀྲ་ཤིས་             དཔལ་འབར་     ཀྱི་ལེ་ལེ།
mtshan yang  bkra shis dpal vbar    kyi le le
夜    也   吉      祥  照     耀      月(光)
ཉིན་མཚན་རྟག་ ཏུ་        བཀྲ་བཤིས་      དཔལ་འབར་ཤོག
nyin mtshan  rtag tu  bkra shis dpal vbar shog
昼    夜    永  吉         祥       照  耀 愿得

愿得无量坛城之吉祥
白昼吉祥照耀如明灯
夜晚吉祥照耀如圆月
祈愿昼夜照耀永吉祥

这短短四句唱词,美妙之处难以尽言。比如它每句均为九个“辞”,属对仗工整的九言体。第一行和第四行的最后一个音都押“shog”韵;中间两行的结尾用了两个象声词“ta la la”和“kyil le le”,既形象地描绘了灯光和月光圆溜溜、亮晃晃的样子,又保证了词形及声调的对称。而且,诗中每句都嵌有“吉祥”(bkra shis,扎西)一辞,强烈地烘托出了颂歌的主题。

在一般场合,藏人念经的速度极快,而且有起承转合的旋律,每每让我想起当小学生时全班朗诵课文的情形。大家自然而然用了唱歌的音调,所以戏称为“唱书”。只不过孩子们唱书多是自发的,僧人念经却总会演变为真正的吟唱。尤其在表演羌姆的场合,乐队要用一种叫做“样”的诵经曲谱,上边画着弯曲起伏的线条,还特别标出诵读的经文,以及便于演唱而添加的衬字。乐师们吟唱音调的高低和强弱,便依曲谱而变化。

诵经必配以乐器,基本的组合是管乐和打击乐,因其音量宏大而具震撼力,与浑厚的男声互相激荡,细弱的丝弦根本派不上用场。每当经堂中鼓号齐鸣的时候,连旁观者也会进入精神振奋的状态。而每逢僧人仪仗队登场,都有两个穿蒙古盛装的乐师吹奏唢呐引领,气氛甚为热烈。在厚重、低沉的旋律中,也会不时流淌出行云柔水般的韵律。比如有一回诵经结尾时,忽然听见几只金刚铃轻轻摇响。那悠悠的铃声若有若无,此起彼伏,恍若微风拂过古刹,又如同置身飞瀑之下,全身都被清冽的泉水浸透。

在两段经文之间,留有一段间隔。或许那只是僧众休息的片刻,却因一次意外而显出别一番味道。那天,我带一个英国女子到大经堂参观,正值全寺僧人举行法会。在震耳欲聋的鼓号和念经声里,我们登上与经堂相连的佛堂,慢慢地边走边看。她停在一尊护法神像前,悄悄询问他的名字。正好此刻诵经到了一个段落,乐曲声嘎然而止。在一下变得寂静的大殿里,那句轻轻的问话砰然回响,就如一声尖利的叫喊。那女子顿时吓得用手捂住嘴,睁大惊惧的眼睛半天不敢动弹。就这样呆立了漫长的几分钟,嗡嗡的诵经声才重新响起。以后想到那一刻,感觉依然十分鲜明。与之同时想起的,是白居易《琵琶行》中那句“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绝唱。

印度教和佛教对声音有特别的敏感,那是把喉咙和胸腔里的回音做艺术提升后的结果。此外,还有一种更贴近我们原始欲望的声响,从德钦的山里,从甘孜的草原上,从琼结的田地间发出来,也从桑耶的丛林和转经道上发出来。

初冬一个月圆的晚上,我抱着灌了热水的玻璃杯,站在招待所的平顶上看星星。下面不时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很熟悉,是远道来的阿觉娃(朝圣者)每晚例行绕大殿转经。冬天是朝圣的季节,游客走了,西方的赶回去过圣诞,东方的赶回去过新年。拉萨和附近的大寺庙一转眼变成了帐篷的世界。藏北、安多(青海、四川阿坝地区)、康巴(四川甘孜、云南迪庆地区)的藏民(大部分为牧民),歇了手上的活路,留几个人看牲口,便成村甚至成乡地坐上解放牌、东风牌,到西藏各处胜迹、圣山、圣湖朝拜,卫藏中部(今拉萨、日喀则地区)各大寺院,是他们必到的地方。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转经”。

转经,藏语叫“果耳哇”(སྐོར་བ།,skor ba),它是一种特殊的拜神和修行方式。平日里,手拿转经筒不停地摇;到寺庙进香,则要拉着木制的大经筒一圈圈地转。就好比汉人口念千万遍“阿弥陀佛”以求福运,转经也有类似的功效。

藏族所说的“经”,不仅指诵读的经文。“经”是佛教理想和信仰的象征,发自内心,又弥漫到整个宇宙。因此,转经也必须由内向外扩展,从内转而到中转、外转。转经是一种走路的方式。作为一种体态语言,它可以区分人的种类。首先得注意方向。凡佛教徒,必须按照“卐”字的形状,依顺时针巡行,反之则为苯教徒。信仰虔诚者,内转、中转、外转都要步行。也有许多人更愿意采用苦行的办法,磕着等身长头走过朝圣之路。在西藏,到处可以见到衣衫褴褛的人们用这种特殊的姿态“行走”。外地游客常向他们投去怜悯的目光,并大方地施舍几个小钱。我的藏文老师土旺曾谈起此事,淡然笑道:“你以为是在可怜那些磕头的人,其实是他们在可怜你。他们修苦行的时候,心里念的是普度众生,当然也包括你在内。”

此刻虽有月光,我依然看不清下面的人,只见一两点微黄的光圈,沿着漆黑的地面缓缓游动。夜色抹去了天地的界限,使它们变成孤零零的流萤。我用眼睛尾随它们,想象它们如何划过一条黑暗的冰河。

忽然,那几点光圈消失了。就在它们消失的瞬间,黑暗里升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她在唱歌。那歌词细细听来,正是每个转经者时时念诵的“六字真言”。没想到,ཨྃ་མ་ཎི་པདྨེ་ཧྰུྃ།(Om Ma Ni Be Me Hong,唵嘛呢叭咪吽)六个音符,那么简单,竟化成如此美妙的曲调,忽而高亢如盘旋的鹫鹰,忽而低沉如吃草的牦牛。拖得很长的尾音,在空寂的旷野久久缭绕。我的身心被这咒语慑住,只留下一个念头:快把歌声录下来!

我急忙跑进房间,一把抓起Aiwa,转身跳下陡立的木梯,奔出三层楼的招待所。黑夜中人影憧憧,只听见脚步沙沙地移动。我跟在他们后边,睁大眼睛四下搜寻。转了三圈,才有两个影子从身后慢慢走来。当他们擦身上前时,才看清是一对青年男女。女的披着细小的长辫,像安多的牧人。她边走边放声高唱六字真言,那嗓音清亮如水,如柔顺光滑的绵羊毛,不含一丝杂色。我在几步以外跟随着,手指小心地按下录音键。指缝间透出微微红光,随女孩悠扬起伏的歌声明明灭灭。

尾随他俩绕大殿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磁带录完,我才无奈地走开。心里急急地回到房间,戴上耳机屏息一听,居然没有半点声音!我手忙脚乱地倒回磁带,一段一段重放,才发现,刚才什么也没录下。

懊丧之际,我又返回屋顶,侧耳静听,但那歌声不知何时已经消逝。以后的三天里,每晚我都站在黑夜中,等待安多女子的歌声,会随着一点游移的光亮再次升起。我的双眼茫然地四下寻找,内心却已明白:出自灵魂的歌唱,一生能听见几回?


与多德法会相关的三部经书和一份手抄的节目单。不读懂这些文字,就无法理解跳神的含义。我的藏文水平无法达到这一要求,于是,我请索朗仁青把主要的经文抄在小学生的练习本上,然后,每天我们坐在一起,他一个词一个词地讲解,我查着藏汉辞典学习,和他讨论,再把每个句子翻译成汉文。这个工作在法会结束后开始,断断续续一直做到年底。图中的藏文是索朗仁青的笔迹,汉文是我的笔迹。

这是僧人们在桑耶角二层护法殿外的走廊念经。羌姆仪式的乐器并不复杂,主要有鼓、钹、号三样,而最重要的乐器,无疑是人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的诵读声中,加入了低频发声的技巧,这为藏传佛教的吟诵增添了深沉厚重的色彩。




2.转心


随着调查的深入,桑耶寺羌姆的细节,以及掩藏在这些细节下的思想,渐渐现出轮廓。我关心的焦点,依然是处置灵嘎的表演,这在经文里并没有记录。

早晨,我隔着房间的玻璃窗朝外面张望,远处的山峦已经被雪覆盖。下边广场上,露宿的人们正在收拾被褥。那是几家从四川巴塘来的牧民,老人弓着腰,小孩还在吃奶。男女老少都穿着皮袍,夜里用来裹着睡觉。昨晚孩子病了,两个大人打着手电上诊所讨药。医生把床铺让给我,自己到别处去挤,我临时充当“门巴”,找出随身带的药片给他们。

在这间小小的诊所,我还办了个英语班,为的是避免做一个无所事事、四处打探的闲人,在调查点,人类学者常被看成这样的怪人。学生有索朗仁青,他的弟弟土登更城,僧人达桑、达瓦、尼玛。每天晚上8点至9点,教一个小时。为了这事,他们几个尊称我为“格更”,意思是“老师”。达桑和达瓦每晚来的时候,必定提着两个暖水瓶,一个装酥油茶,一个装开水。

一天,住在诊所对面的英国姑娘黛比(Debbie)被请来做发音示范,所以课程延长了一个小时。9点以后,寺院的发电机停止工作,我们点起蜡烛,请几位学生表演。他们都跳过羌姆,因此大大方方上台。达桑跳黑帽咒师,达瓦跳土卓达波。那晚的气氛很特别,外面下着雪,墙上烛影摇曳。黛比看呆了,我心里也有所动。记忆里有些场景曾被淹没,今天却跳了出来。

1994年的藏历二月二十八日,我搭一辆吉普到琼结县加麻乡右眼寺看羌姆。当演到土卓达波把黑色的三角盒抬上场,一头 小鹿用犄角把里面的灵嘎挑碎的时候,旁边一个老人指着场内,大声对我讲:“你看,在演人怎么死的!”

后来我上布达拉宫,向朗杰扎仓的老僧仁增多吉求教。他并不理会我急切的盘问,只用粗糙的手掌按着我的胸口,反复念叨一句话。同行的西藏社科院学者次仁杰波翻译说:“老人讲,不要去管那么多细节。只要记住,跳羌姆,是要解救人的心!”

冬天,是平心静气的季节。夏季的炽热已过,我越来越被桑耶的风貌和气质所吸引。学术的初衷渐渐化作背景,眼睛看见的,只剩下一些类似水墨画,或像黑白照片一样的东西。从11月初到12月初,我没有回拉萨。大部分时间,或早晨,或中午,或黄昏,带上一个包,里边装着一架相机,一瓶橘子罐头,一包军用压缩饼干,便走进桑耶寺外面的荒原。灰白的沙丘,暗红色的柳树林,深蓝色的小水塘,构成冬日的大色块。我坐在一棵矮树下,眯着眼睛。

太安静了,所有的声响都没能打破,反倒维护了荒野的安静。连我的大脑,也停止了思想的声音。两三个小时,我坐着,没有任何念头,没有任何焦急、苦乐的刺痛。但并不是茫然,也决非空无,更不必守住某个意念,拴住散乱的心思。

我像修行者一样天天走入丛林,自然而然与某种东西相融了。以后才想到,那东西,应当是羌姆借着许多幻面展示给世人的。

12月初的一个下午,达瓦领我到乌孜大殿二楼一间僧人宿舍。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坐着和善的经师土旺。我提出十六日处置灵嘎的情节,恳请他开示。经师对达瓦讲了一番话,达瓦回过头来翻译说:“那是在做‘破哇’(འཕོ་བ།),也就是给灵嘎转心(སྒྲལ་བ།),把被污染的心转为清净的心。”

“破哇”?我并非第一次听到这个词。那不就是玛尔巴上师传下来,用于超度临终者的“往生夺舍”(འཕོ་བ་གྲོང་འཇུག)法么?此法系在人死之时,指引他的神识(近似我们说的灵魂)出逸,升往净土极乐世界或转生善趣,而不至于来世投胎三恶趣的一种密乘大法。往生,可视为灵魂不受此肉体约束,能自由迁移寄居的能力。如果局限于个体的经验,那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以及我们拥有的这个生命体,都是唯一的,一经丧失,便不复再有。倘若摆脱个体的立场,着眼于人类和生命的整体进程,便会发现一代一代的死亡,并未打断“长江后浪推前浪”的生命之流。每一个体的存在方式不同,但代代相继时,又分明传递着一根精神的接力棒。诚如法国思想家罗兰·巴特所言:“并非唯一,却不重复。”所以可以理解,灵魂或某种精神之物可以摆脱附庸的躯体,迁移到另一个寄居物中的信仰,是人们企图调节个体和整体生命关系的一种努力。

精神意识可以迁居的思想,在南亚和环喜马拉雅地区传播了上千年。佛教尚未流行西藏之前,吐蕃人常通过杀殉的方式,在丧葬仪式上奉献畜牲和人牲,以赎出死者的灵魂,帮助它顺利渡过死人世界,升往天国。这种信仰后来经过改造,去除愚昧的成分,部分融入了随佛教传入的轮回思想中。公元11世纪,塔布噶举派的祖师玛尔巴数次到印度求法,学得的法门中,便有“往生夺舍”。大师回藏后首次演示法门的情形,史籍中做了绘声绘色的描述——

有一次,在降若祥敦为首的许多弟子来呈献良好的酬谢会供法会上,正好在大师静室附近有一鸽子窝,小鸽子跟随妈妈在空中飞翔,忽然鹞子飞来追赶母鸽,母鸽吓得逃回窝而被骇死,成了鸽尸。于是大师便说:“今天我给你们表演夺舍法的法术吧!”大家便顶礼祈祷,请求表演。玛尔巴便拿根细长绳子拴在死鸽的脚上,将那只死鸽拴置得远远的,自己便作起夺舍法来。忽然那只死鸽起来,扑扑地拍着翅膀,准备要飞,小鸽子也飞来围着妈妈,十分感人。这时,降若祥敦便回头一看师父,见到师父呈现尸象,心中不忍,感到惊恐,哭着跑到师父尊前祈请道:“上师活佛啊,请勿这样作!”但毫无反应。于是越发害怕,又跑到鸽子跟前祈请。鸽子一倒,上师马上就活转过来并说道:


自身空房般舍去,

转入他身鸽子体,

展翅飞翔天空中,

鸽儿母子得重逢,

众位亲见实希奇。

说毕便笑了。[1]


“破哇”法经米拉日巴及后续历代大师的传承,在藏地的生命仪式中得到广泛运用。而为亡者举行的祈愿回向,则是该法门实践的主要领域。它的困难之处,是在灵魂或意识逸出身体时,如何选择一条合适的通道。人身有九窍,灵魂从哪一窍孔出离,可决定往生的前途,“若是自下身出窍,会投胎于三恶趣;若自上身出窍,便投胎于人天世间。经典中记载道:若自口中出窍,会往生于饿鬼;若自肚脐出窍,便会往生于欲界。”[2]

九窍之中,以人出生数月后才闭合的囟门最佳。这条位于头顶的骨缝,接近身体各条命脉汇聚之处,也连着意识栖居的中心。世界上的许多民族,都将此视作灵魂出入身体的“生命通道”,内地人常说的“灵魂出窍”,出的便是囟门。藏人在死者停止呼吸后,严禁一般人触碰尸体,以防亡灵从任一孔道逃离。要等延请的高僧到来,用破哇法为死者回向,引导他的灵魂自囟门金窍逸出,方能获得解脱,或转生善趣。

经土旺经师的开示,我才知道:十六日那天冬阿用刀挑在眼前察看的,正是替身鬼俑的灵魂。他在为灵嘎做“破哇”仪式。达瓦将之译成“转心”,真是绝妙的翻译。因为这灵嘎不仅代表天上地下的鬼魅魍魉。作为欲念的化身,它也代表我,代表阿达,代表泰德,代表索朗仁青,代表每个活在西藏、汉地、印度、英国和此世间,必然出生也必然死去的凡人;每个渴望通过一场精神洗礼,而将此被无明遮蔽之心转为光明和觉悟之心的高贵的人。这层含义,在桑耶寺藏历五月十七日的一出表演中,已揭示无余——

只见智者冬登走进舞场,他手里拿着一个灰色的布偶,代表他的孩子,名叫“米穷才色”(མི་ཆུང་ཚེ་ཟད།),意为“完命小儿”。冬登正同那孩子亲热,突然跑出两位尸陀林主“土卓达波”。他们手持红色骷髅棒,用一根长绳拴住布偶的腰部,一人拉一头甩着玩,结果那孩子摔到地上完命了。冬登呜呜地大哭,边哭边做滑稽的动作,逗得观众笑声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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