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人类学者郭净到西藏桑耶寺做关于寺院面具表演“羌姆”的田野调查,后来写成《幻面》一书。我在十年前读到这本书,它看似讲面具表演,其实是一部生命之书。《幻面》初版于1999年,那时郭净刚过不惑之年,而今,他年近七旬。其间,婶婶、叔父离世,父亲、母亲离世,一切都在流逝。而经历疫情这三年,所有人都对死亡,对生命,有了新的领悟。于是,想把这本关于死亡教育的书重新分享给大家。明年,“乐府文化”会再版《幻面》,先在这里和大家分享部分内容。
1.引子
2.春
3.夏
4.冬
5.丛林
下篇 冬
1.声音
五月以后,桑耶寺沉寂了很久。天天都有朝圣者和游客来,浮云般来了又去。我倒是常来常往,因为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想同索朗仁青合作,把跳神用的经书翻成汉文。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我才跟西藏社会科学院的土旺老师学了几个月藏文,宗教词汇知道一些,却连不成句子。可等也没用,于是将索朗仁青请到拉萨,在社科院分给我的一间藏式小屋里打地铺,两人对坐,闭关翻译半个多月。结果只弄出几个片段,反而把这位医生搞病了。说也奇怪,那天他下楼打开水,回来时显得烦躁不安。我连忙询问,他说刚才在隔壁房子的屋檐上看见一只“鬼鸟”。我跑出去张望,原来是一头迷路的猫头鹰,趴在外国老师住的小洋楼墙壁上。从下午到夜里,索朗仁青都在念叨这件事,我从此对猫头鹰的厉害留下深刻印象。第二天,医生病势明显加重,咳嗽不止,说只有回寺院才好得了,然后匆匆离去。
他前脚走,我后脚撵到桑耶,见医生已经大大好转,精神状态甚佳。于是,我们把“译场”搬到寺院招待所三楼的平顶上,就在他的小诊所外面,可俯瞰寺内寺外的风景,还有灿烂的阳光。说也凑巧,桑耶寺当年正是西藏最早、最大的佛经翻译场所。公元8世纪寺院建成后,赤松德赞命印度、西藏和汉地的经师齐聚桑耶,将梵文和汉文经典译成藏文。据古籍《贤者喜宴》讲,他甚至为此颁布了优厚的赏赐:从事印度经典翻译的各位,所有生活物资均由官方提供。并专门设置厨房,为三百名僧人提供十三种膳食,负责此项事物的官员是王妃绛秋结。
此后相当一段时期,桑耶寺被视为藏地最大的佛教经藏宝库。直至公元11世纪,虽经历长年战乱,该寺富藏的典籍仍令从古印度超岩寺来的高僧阿底峡赞叹不已。
桑耶寺的佛藏宝库今天已不复存在,但眼前一本薄薄的《上师密集坛城仪轨》,仍因包藏着羌姆的秘密而叫我神往。时间已到公历11月,屋里很冷,屋外阳光下却摆着两条板凳,堆满大大小小的词典。我和门巴(医生)索朗仁青相对而坐,喝着积了一层油皮的酥油茶,逐字逐句讨论古老经文的含义。据说这部经典由莲花生大师撰写,离开西藏前埋入地下,成为“伏藏”。直至古鲁曲杰旺秋把它发掘出来,才使之成为西藏佛教第一个羌姆的根本经典。
对我这个不够格的译者来讲,与其说在译书,不如说在听书。常常是医生洋洋自得地唱诵着,我在一旁听得入迷。时而有僧人路过,也会插进来念上一段。其中必须用弹舌的藏语才能传达的种种声音的、意义的奥妙,无论如何也难借汉语表达万一。比如羌姆结束时,领诵师“翁则”要持钹跳一段独舞,唱一曲《吉祥九辞》云:
དཀྱིལ་འཁོར། གཞལ ཡས་ འདི་ཡང་ བཀྲ་ཤིས་ ཤོག
dkyil vkhor gzhal yas vdi yang bkra shis shog
ཉིན་ཡང་བཀྲ་ཤིས་ དཔལ་འབར་ ཏ་ལ་ལ།
nyin yang bkra shis dpal vbar ta la la
མཚན་ཡང་ བཀྲ་ཤིས་ དཔལ་འབར་ ཀྱི་ལེ་ལེ།
mtshan yang bkra shis dpal vbar kyi le le
ཉིན་མཚན་རྟག་ ཏུ་ བཀྲ་བཤིས་ དཔལ་འབར་ཤོག
nyin mtshan rtag tu bkra shis dpal vbar shog
这短短四句唱词,美妙之处难以尽言。比如它每句均为九个“辞”,属对仗工整的九言体。第一行和第四行的最后一个音都押“shog”韵;中间两行的结尾用了两个象声词“ta la la”和“kyil le le”,既形象地描绘了灯光和月光圆溜溜、亮晃晃的样子,又保证了词形及声调的对称。而且,诗中每句都嵌有“吉祥”(bkra shis,扎西)一辞,强烈地烘托出了颂歌的主题。
在一般场合,藏人念经的速度极快,而且有起承转合的旋律,每每让我想起当小学生时全班朗诵课文的情形。大家自然而然用了唱歌的音调,所以戏称为“唱书”。只不过孩子们唱书多是自发的,僧人念经却总会演变为真正的吟唱。尤其在表演羌姆的场合,乐队要用一种叫做“样”的诵经曲谱,上边画着弯曲起伏的线条,还特别标出诵读的经文,以及便于演唱而添加的衬字。乐师们吟唱音调的高低和强弱,便依曲谱而变化。
诵经必配以乐器,基本的组合是管乐和打击乐,因其音量宏大而具震撼力,与浑厚的男声互相激荡,细弱的丝弦根本派不上用场。每当经堂中鼓号齐鸣的时候,连旁观者也会进入精神振奋的状态。而每逢僧人仪仗队登场,都有两个穿蒙古盛装的乐师吹奏唢呐引领,气氛甚为热烈。在厚重、低沉的旋律中,也会不时流淌出行云柔水般的韵律。比如有一回诵经结尾时,忽然听见几只金刚铃轻轻摇响。那悠悠的铃声若有若无,此起彼伏,恍若微风拂过古刹,又如同置身飞瀑之下,全身都被清冽的泉水浸透。
在两段经文之间,留有一段间隔。或许那只是僧众休息的片刻,却因一次意外而显出别一番味道。那天,我带一个英国女子到大经堂参观,正值全寺僧人举行法会。在震耳欲聋的鼓号和念经声里,我们登上与经堂相连的佛堂,慢慢地边走边看。她停在一尊护法神像前,悄悄询问他的名字。正好此刻诵经到了一个段落,乐曲声嘎然而止。在一下变得寂静的大殿里,那句轻轻的问话砰然回响,就如一声尖利的叫喊。那女子顿时吓得用手捂住嘴,睁大惊惧的眼睛半天不敢动弹。就这样呆立了漫长的几分钟,嗡嗡的诵经声才重新响起。以后想到那一刻,感觉依然十分鲜明。与之同时想起的,是白居易《琵琶行》中那句“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绝唱。
印度教和佛教对声音有特别的敏感,那是把喉咙和胸腔里的回音做艺术提升后的结果。此外,还有一种更贴近我们原始欲望的声响,从德钦的山里,从甘孜的草原上,从琼结的田地间发出来,也从桑耶的丛林和转经道上发出来。
初冬一个月圆的晚上,我抱着灌了热水的玻璃杯,站在招待所的平顶上看星星。下面不时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很熟悉,是远道来的阿觉娃(朝圣者)每晚例行绕大殿转经。冬天是朝圣的季节,游客走了,西方的赶回去过圣诞,东方的赶回去过新年。拉萨和附近的大寺庙一转眼变成了帐篷的世界。藏北、安多(青海、四川阿坝地区)、康巴(四川甘孜、云南迪庆地区)的藏民(大部分为牧民),歇了手上的活路,留几个人看牲口,便成村甚至成乡地坐上解放牌、东风牌,到西藏各处胜迹、圣山、圣湖朝拜,卫藏中部(今拉萨、日喀则地区)各大寺院,是他们必到的地方。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转经”。
转经,藏语叫“果耳哇”(སྐོར་བ།,skor ba),它是一种特殊的拜神和修行方式。平日里,手拿转经筒不停地摇;到寺庙进香,则要拉着木制的大经筒一圈圈地转。就好比汉人口念千万遍“阿弥陀佛”以求福运,转经也有类似的功效。
藏族所说的“经”,不仅指诵读的经文。“经”是佛教理想和信仰的象征,发自内心,又弥漫到整个宇宙。因此,转经也必须由内向外扩展,从内转而到中转、外转。转经是一种走路的方式。作为一种体态语言,它可以区分人的种类。首先得注意方向。凡佛教徒,必须按照“卐”字的形状,依顺时针巡行,反之则为苯教徒。信仰虔诚者,内转、中转、外转都要步行。也有许多人更愿意采用苦行的办法,磕着等身长头走过朝圣之路。在西藏,到处可以见到衣衫褴褛的人们用这种特殊的姿态“行走”。外地游客常向他们投去怜悯的目光,并大方地施舍几个小钱。我的藏文老师土旺曾谈起此事,淡然笑道:“你以为是在可怜那些磕头的人,其实是他们在可怜你。他们修苦行的时候,心里念的是普度众生,当然也包括你在内。”
此刻虽有月光,我依然看不清下面的人,只见一两点微黄的光圈,沿着漆黑的地面缓缓游动。夜色抹去了天地的界限,使它们变成孤零零的流萤。我用眼睛尾随它们,想象它们如何划过一条黑暗的冰河。
忽然,那几点光圈消失了。就在它们消失的瞬间,黑暗里升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她在唱歌。那歌词细细听来,正是每个转经者时时念诵的“六字真言”。没想到,ཨྃ་མ་ཎི་པདྨེ་ཧྰུྃ།(Om Ma Ni Be Me Hong,唵嘛呢叭咪吽)六个音符,那么简单,竟化成如此美妙的曲调,忽而高亢如盘旋的鹫鹰,忽而低沉如吃草的牦牛。拖得很长的尾音,在空寂的旷野久久缭绕。我的身心被这咒语慑住,只留下一个念头:快把歌声录下来!
我急忙跑进房间,一把抓起Aiwa,转身跳下陡立的木梯,奔出三层楼的招待所。黑夜中人影憧憧,只听见脚步沙沙地移动。我跟在他们后边,睁大眼睛四下搜寻。转了三圈,才有两个影子从身后慢慢走来。当他们擦身上前时,才看清是一对青年男女。女的披着细小的长辫,像安多的牧人。她边走边放声高唱六字真言,那嗓音清亮如水,如柔顺光滑的绵羊毛,不含一丝杂色。我在几步以外跟随着,手指小心地按下录音键。指缝间透出微微红光,随女孩悠扬起伏的歌声明明灭灭。
尾随他俩绕大殿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磁带录完,我才无奈地走开。心里急急地回到房间,戴上耳机屏息一听,居然没有半点声音!我手忙脚乱地倒回磁带,一段一段重放,才发现,刚才什么也没录下。
懊丧之际,我又返回屋顶,侧耳静听,但那歌声不知何时已经消逝。以后的三天里,每晚我都站在黑夜中,等待安多女子的歌声,会随着一点游移的光亮再次升起。我的双眼茫然地四下寻找,内心却已明白:出自灵魂的歌唱,一生能听见几回?
▲
与多德法会相关的三部经书和一份手抄的节目单。不读懂这些文字,就无法理解跳神的含义。我的藏文水平无法达到这一要求,于是,我请索朗仁青把主要的经文抄在小学生的练习本上,然后,每天我们坐在一起,他一个词一个词地讲解,我查着藏汉辞典学习,和他讨论,再把每个句子翻译成汉文。这个工作在法会结束后开始,断断续续一直做到年底。图中的藏文是索朗仁青的笔迹,汉文是我的笔迹。
▲
这是僧人们在桑耶角二层护法殿外的走廊念经。羌姆仪式的乐器并不复杂,主要有鼓、钹、号三样,而最重要的乐器,无疑是人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的诵读声中,加入了低频发声的技巧,这为藏传佛教的吟诵增添了深沉厚重的色彩。
2.转心
随着调查的深入,桑耶寺羌姆的细节,以及掩藏在这些细节下的思想,渐渐现出轮廓。我关心的焦点,依然是处置灵嘎的表演,这在经文里并没有记录。
早晨,我隔着房间的玻璃窗朝外面张望,远处的山峦已经被雪覆盖。下边广场上,露宿的人们正在收拾被褥。那是几家从四川巴塘来的牧民,老人弓着腰,小孩还在吃奶。男女老少都穿着皮袍,夜里用来裹着睡觉。昨晚孩子病了,两个大人打着手电上诊所讨药。医生把床铺让给我,自己到别处去挤,我临时充当“门巴”,找出随身带的药片给他们。
在这间小小的诊所,我还办了个英语班,为的是避免做一个无所事事、四处打探的闲人,在调查点,人类学者常被看成这样的怪人。学生有索朗仁青,他的弟弟土登更城,僧人达桑、达瓦、尼玛。每天晚上8点至9点,教一个小时。为了这事,他们几个尊称我为“格更”,意思是“老师”。达桑和达瓦每晚来的时候,必定提着两个暖水瓶,一个装酥油茶,一个装开水。
一天,住在诊所对面的英国姑娘黛比(Debbie)被请来做发音示范,所以课程延长了一个小时。9点以后,寺院的发电机停止工作,我们点起蜡烛,请几位学生表演。他们都跳过羌姆,因此大大方方上台。达桑跳黑帽咒师,达瓦跳土卓达波。那晚的气氛很特别,外面下着雪,墙上烛影摇曳。黛比看呆了,我心里也有所动。记忆里有些场景曾被淹没,今天却跳了出来。
1994年的藏历二月二十八日,我搭一辆吉普到琼结县加麻乡右眼寺看羌姆。当演到土卓达波把黑色的三角盒抬上场,一头 小鹿用犄角把里面的灵嘎挑碎的时候,旁边一个老人指着场内,大声对我讲:“你看,在演人怎么死的!”
后来我上布达拉宫,向朗杰扎仓的老僧仁增多吉求教。他并不理会我急切的盘问,只用粗糙的手掌按着我的胸口,反复念叨一句话。同行的西藏社科院学者次仁杰波翻译说:“老人讲,不要去管那么多细节。只要记住,跳羌姆,是要解救人的心!”
冬天,是平心静气的季节。夏季的炽热已过,我越来越被桑耶的风貌和气质所吸引。学术的初衷渐渐化作背景,眼睛看见的,只剩下一些类似水墨画,或像黑白照片一样的东西。从11月初到12月初,我没有回拉萨。大部分时间,或早晨,或中午,或黄昏,带上一个包,里边装着一架相机,一瓶橘子罐头,一包军用压缩饼干,便走进桑耶寺外面的荒原。灰白的沙丘,暗红色的柳树林,深蓝色的小水塘,构成冬日的大色块。我坐在一棵矮树下,眯着眼睛。
太安静了,所有的声响都没能打破,反倒维护了荒野的安静。连我的大脑,也停止了思想的声音。两三个小时,我坐着,没有任何念头,没有任何焦急、苦乐的刺痛。但并不是茫然,也决非空无,更不必守住某个意念,拴住散乱的心思。
我像修行者一样天天走入丛林,自然而然与某种东西相融了。以后才想到,那东西,应当是羌姆借着许多幻面展示给世人的。
12月初的一个下午,达瓦领我到乌孜大殿二楼一间僧人宿舍。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坐着和善的经师土旺。我提出十六日处置灵嘎的情节,恳请他开示。经师对达瓦讲了一番话,达瓦回过头来翻译说:“那是在做‘破哇’(འཕོ་བ།),也就是给灵嘎转心(སྒྲལ་བ།),把被污染的心转为清净的心。”
“破哇”?我并非第一次听到这个词。那不就是玛尔巴上师传下来,用于超度临终者的“往生夺舍”(འཕོ་བ་གྲོང་འཇུག)法么?此法系在人死之时,指引他的神识(近似我们说的灵魂)出逸,升往净土极乐世界或转生善趣,而不至于来世投胎三恶趣的一种密乘大法。往生,可视为灵魂不受此肉体约束,能自由迁移寄居的能力。如果局限于个体的经验,那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以及我们拥有的这个生命体,都是唯一的,一经丧失,便不复再有。倘若摆脱个体的立场,着眼于人类和生命的整体进程,便会发现一代一代的死亡,并未打断“长江后浪推前浪”的生命之流。每一个体的存在方式不同,但代代相继时,又分明传递着一根精神的接力棒。诚如法国思想家罗兰·巴特所言:“并非唯一,却不重复。”所以可以理解,灵魂或某种精神之物可以摆脱附庸的躯体,迁移到另一个寄居物中的信仰,是人们企图调节个体和整体生命关系的一种努力。
精神意识可以迁居的思想,在南亚和环喜马拉雅地区传播了上千年。佛教尚未流行西藏之前,吐蕃人常通过杀殉的方式,在丧葬仪式上奉献畜牲和人牲,以赎出死者的灵魂,帮助它顺利渡过死人世界,升往天国。这种信仰后来经过改造,去除愚昧的成分,部分融入了随佛教传入的轮回思想中。公元11世纪,塔布噶举派的祖师玛尔巴数次到印度求法,学得的法门中,便有“往生夺舍”。大师回藏后首次演示法门的情形,史籍中做了绘声绘色的描述——
有一次,在降若祥敦为首的许多弟子来呈献良好的酬谢会供法会上,正好在大师静室附近有一鸽子窝,小鸽子跟随妈妈在空中飞翔,忽然鹞子飞来追赶母鸽,母鸽吓得逃回窝而被骇死,成了鸽尸。于是大师便说:“今天我给你们表演夺舍法的法术吧!”大家便顶礼祈祷,请求表演。玛尔巴便拿根细长绳子拴在死鸽的脚上,将那只死鸽拴置得远远的,自己便作起夺舍法来。忽然那只死鸽起来,扑扑地拍着翅膀,准备要飞,小鸽子也飞来围着妈妈,十分感人。这时,降若祥敦便回头一看师父,见到师父呈现尸象,心中不忍,感到惊恐,哭着跑到师父尊前祈请道:“上师活佛啊,请勿这样作!”但毫无反应。于是越发害怕,又跑到鸽子跟前祈请。鸽子一倒,上师马上就活转过来并说道:
自身空房般舍去,
转入他身鸽子体,
展翅飞翔天空中,
鸽儿母子得重逢,
众位亲见实希奇。
说毕便笑了。[1]
“破哇”法经米拉日巴及后续历代大师的传承,在藏地的生命仪式中得到广泛运用。而为亡者举行的祈愿回向,则是该法门实践的主要领域。它的困难之处,是在灵魂或意识逸出身体时,如何选择一条合适的通道。人身有九窍,灵魂从哪一窍孔出离,可决定往生的前途,“若是自下身出窍,会投胎于三恶趣;若自上身出窍,便投胎于人天世间。经典中记载道:若自口中出窍,会往生于饿鬼;若自肚脐出窍,便会往生于欲界。”[2]
九窍之中,以人出生数月后才闭合的囟门最佳。这条位于头顶的骨缝,接近身体各条命脉汇聚之处,也连着意识栖居的中心。世界上的许多民族,都将此视作灵魂出入身体的“生命通道”,内地人常说的“灵魂出窍”,出的便是囟门。藏人在死者停止呼吸后,严禁一般人触碰尸体,以防亡灵从任一孔道逃离。要等延请的高僧到来,用破哇法为死者回向,引导他的灵魂自囟门金窍逸出,方能获得解脱,或转生善趣。
经土旺经师的开示,我才知道:十六日那天冬阿用刀挑在眼前察看的,正是替身鬼俑的灵魂。他在为灵嘎做“破哇”仪式。达瓦将之译成“转心”,真是绝妙的翻译。因为这灵嘎不仅代表天上地下的鬼魅魍魉。作为欲念的化身,它也代表我,代表阿达,代表泰德,代表索朗仁青,代表每个活在西藏、汉地、印度、英国和此世间,必然出生也必然死去的凡人;每个渴望通过一场精神洗礼,而将此被无明遮蔽之心转为光明和觉悟之心的高贵的人。这层含义,在桑耶寺藏历五月十七日的一出表演中,已揭示无余——
只见智者冬登走进舞场,他手里拿着一个灰色的布偶,代表他的孩子,名叫“米穷才色”(མི་ཆུང་ཚེ་ཟད།),意为“完命小儿”。冬登正同那孩子亲热,突然跑出两位尸陀林主“土卓达波”。他们手持红色骷髅棒,用一根长绳拴住布偶的腰部,一人拉一头甩着玩,结果那孩子摔到地上完命了。冬登呜呜地大哭,边哭边做滑稽的动作,逗得观众笑声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