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面,家家门框都换上了崭新的对联,无论男女老少,人人都穿戴一新,放眼望去,热烈喜庆,清洁有序,年来到了。
天还未亮透,果儿的奶奶就来到四婶家门口,举着拐杖使劲地敲着大门。
“果儿!果儿!拿压岁钱啰!”
“四军!”
“四军家的!开门呀!”
她把三个人的名字反反复复喊了很多遍,直到东方的天空呈现出了像新娘盖头一样的一片红,依然没有听到回应。鞭炮声噼里啪啦开始响起,机灵的娃娃们已经开始争抢着捡拾没有爆掉的零炮,街坊四邻的院子似乎都满灌着嬉闹声,可她的儿,四军家没有一丝动静。
儿媳和别人打架的事她是知道的,这让她觉得非常丢脸。所以,她一直生着闷气,好几天不与儿子一家走动。直到昨天年夜饭,等了一宿,不见大人和孩子,她这才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安。“一定是上次说她在闺女家挑事,得罪她了,”她想。在她看来,年夜饭是多么重大的时刻,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也耽误不得。
日出之前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刻。老太太就那样站在无遮无拦的风中,不住地呼喊着孩子们的名字。凄冷的风吹来,两鬓的白发随风舞动,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就像是一袭夜露打湿了墨菊。
“四军家的,别记恨啊!”
“果儿——”
老太太又喊了几声,她的腿站麻了,头也有点晕晕的,“是不是起的早了?”她想。
想坐下靠着大门歇一会,于是她拄着拐杖在门口绕了一圈,捡回来一块砖。她把砖紧挨着大门放在正当中,坐了下来。
太阳出来了,散发出温柔的光芒。吃了早餐的人们陆陆续续都出了门。
萌萌的奶奶也早早地收拾停当,端起一桶垃圾打算出来倒掉。谁知刚走出大门,一扭头就看见四叔家门口的地上,直直地伸着两条腿。
奶奶闹不清那是谁,只是远远吆喝一声:“你家人还知道过年哪?坐地上凉不凉。”
没有回音。
待再走近一点,认出来是果儿的奶奶,奶奶立马打趣道:“嫂子啊,你这是颠倒过来给小辈拜年呢!起真早!”
还是没有动静。
奶奶凑上去一看,那个老太太眼睛虽睁着,人已经没有了气息。
情急之下,奶奶“咚”地一声把手里的垃圾桶一扔,叫着喊着飞奔回了家。
那时,萌萌的爸爸正端着饲料喂鸡,只见奶奶猛地一推门,瘫软在地上:“娃,死了,死人了……”
爸爸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手中的食盆,跑过来把她搀扶起来:“啥死人了?别急,慢慢说。”
“自己看,四军家。”奶奶依旧是语无伦次。
爸爸出去了,片刻之后他返回来进行应急部署:“妈你别急,别急;萌萌她妈,你去喊后院伯伯;我现在给四军打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
“谁啊?”电话里的声音慵懒且缓慢,听上去没有睡醒的样子。
“在哪呢,四军?”爸爸问。
“睡觉呢,昨晚喝得有点多,天快亮了才睡。”四叔慢条斯理地回答。
“快出来,大门口,给你说点事!”爸爸交代说。
没多大一会,门开了。
只见爸爸扶着果儿的奶奶坐在那块砖上,老太太身上穿着崭新的枣红色丝绵袄,脚上是一双黑色的手工布棉鞋。她就那样静坐着,手里捏着一张卷成了一个卷儿的五十块钱。爸爸是怕四叔猛然开门,老太太失了依靠,后仰栽下去。
对于过年,人们的心情是不同的,女人们抗拒,因为老了一岁;男人们厌倦,因为又是一笔大开销。只有性别特征可以模糊掉的老人和小孩,他们在期待和享受着这样一个节日。孩子们在努力长成一个大人,每过一个年,他们就多了一份把握;而老人,添岁就意味着添福,当你活过了同龄人,活得越久就意味着老天越厚待。所以,我们常常见到两个老头见面,一个问:“老哥,你八十几了?”另一个大声答道:“过来年八十八了。”一脸的骄傲。
老太太本也是欢喜的,所以即便是满怀心事,也不忘穿戴一新吧。
四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老太太放声大哭。
族里人,村里人陆陆续续都到了,有出主意的,有出力气的,忙活了好半天才把老太太设法弄回家。
四婶和果儿一直没有出现。
“四军,你媳妇呢,守灵、谢孝、发丧,儿媳妇可都得在场。”萌萌的爸爸悄悄把四军拉到一边提醒道。
“走了。”一脸木然,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
“啥?”
“带着娃走了。”
“啥时候的事,当时咋没拦着?”爸爸觉得吃惊。
“追了没追上,坐车走了。”
“赶紧去她娘家找找呀。”爸爸急忙催促道。
“昨个去了,没找着人,还被丈人骂得好死活。”四叔一脸苦相,“回来一气之下就喝到快天亮。”
爸爸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都怪我!都怪我!我赶跑了媳妇,我害死了娘,该死的我为啥要喝酒……”四叔突然开始嘟囔,紧接着不断地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呜咽起来。
萌萌的奶奶歪在堂屋的沙发上,拉着萌萌的手,慢慢恢复了神智。上了岁数的人或多或少都考虑过死亡,所以,就算是喜庆日子撞见死人,受到了惊吓,她也能很快认清事态真相,选择冷静。
没有出去看热闹,她只是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反复叹着气。
“可怜人,说走都走了。”
萌萌眨巴着眼,没有说话。这种话题小孩是无感的,就像山里的麻雀听到大海多么广阔的讨论一样无感,她还小,死亡的灰色地带不是她的世界。
奶奶这样的感叹不仅仅是基于怜悯,更多是一种对自己命数的惶恐。
“这是造了什么孽哪,大年初一走了。”奶奶自言自语,“一家人得连续好几年没年可过。”
人去了不算完,三年之内的周年纪念还是要过的。
整个上午奶奶都自顾自地叨叨着,萌萌望着窗外的围墙,想起了围墙那边院子里,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果儿。以往的新年,她俩会早早起床,碰头在一起,讨论着身上的新衣,交换着兜里的糖果。她还总喜欢在满是炮灰,铺着红毯一样的地上捡着散炮。然后当宝贝揣进兜里,惹得浑身上下灰土土的。这样一个小人儿,她如今在哪里?
一般来说,过了年初一,再往后都是走亲拜年的日子,再找人帮忙就困难了,所以四叔家的丧事安排得非常紧凑,主家想尽可能把该做的准备一天之内做完。爸爸妈妈都在四叔家的老院忙活着,萌萌陪着奶奶在家,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
年初二是去姥姥家的日子。萌萌跟妈妈一起挤坐在爸爸的摩托车上,他们要先到大路边的商店选一些礼品再出发。
店里买东西的人很多,萌萌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就退了出来。就在这时,一只巴掌拍在她肩膀:“同桌!”
萌萌回头一看,朱晨晓一袭黑衣站在她身后。
“你刚进来,我就认出你了!”朱晨晓兴奋地说,“这才多久不见,你好像长高了啊!”
“你也是啊!”萌萌嘻嘻地笑着。
“你这是来姥姥家?”萌萌问。
“对,新爸、妈妈和我。”朱晨晓淡淡地说着,指了指店里穿戴讲究的一对中年人,他们正在专心挑水果。
萌萌点点头。说道:“那个,谢谢你了。”
“什么啊?”朱晨晓不明白。
“一包书啊。”萌萌边说边在怀里比划着。
朱晨晓笑了笑,冲她做了个“加油”的动作,就往前挤向父母身边,他要去帮忙提东西。
萌萌不由得泪湿眼眶,花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时间,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她终于明白了,同学们和好朋友从没有嫌弃她,一直嫌弃她的是她自己。
父母也结完账出来了,萌萌和妈妈挨着,坐在车尾座位上,一人手里拎着两盒礼品,这样的姿势需要保持二十分钟。可在她看来,这算不得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