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法战争时,斯特拉斯堡图书馆毁于炮火,震惊欧洲学术界。德国汉学家欧德理于此际向身在中日的外籍人士发出募捐吁请。他也在1877年捐赠79种图书,其中包括十几本汉语方言类作品及历史、文学等各类著作。这次捐赠也为学界留下了一份珍贵的图书资料。
斯特拉斯堡国家和大学图书馆
斯堡图书馆的孤本文献
与游汝杰教授编成《近代稀见吴语文献集成》(第一辑)后,我们有续编第二、第三辑的打算。深感探寻稀见吴语历史文献的重要价值,也进一步促发笔者去海外图书馆寻找更多的吴语文献。
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斯特拉斯堡国家和大学图书馆
(以下简称“斯堡图书馆”)
的网上检索系统中搜到一本宁波方言的
Jing-tsia lih-djün
(《简姐列传》)
。该书译自莱格·里奇蒙德的福音小说
The Young Cottager: Little Jane of Brading
,通篇全用宁波话罗马字,1858年出版于宁波华花书房。如今,斯堡图书馆这本竟已是海内外的孤本。斯堡图书馆网上检索系统中,还有其他一些宁波话、上海话、厦门话、客家话著作,其中尤以宁波话和厦门话为主。
通过电子邮件,我联系上了斯堡图书馆世界语言和文学收藏部主任Dmitry Kudryashov先生,他告知这批方言著作都是传教士汉学家欧德理(Rev. Ernst Johann Eitel,1838—1908)捐赠的。欧德理出生于德国符腾堡,毕业于图宾根大学。他在中国的主要时间是在香港度过的,担任过香港大书院署理监督、高等法院通事及翻译、通译司首长、港督轩尼诗爵士私人秘书等职,也是香港历史上第一位加入英属香港籍的外国人。欧德理是不折不扣的中国通和大学者,1871年所著
Buddhism: Its Historical, Theoretical and Popular Aspects
(《佛教》)
出版,让他荣获母校图宾根大学的名誉哲学博士学位;1873年
Feng-Shui: or, The Rudiments of Natural Science in China
(《风水》)
一书在港出版,风靡一时;所著
Europe in China: The History of Hongkong from the Beginning to the Year 1882
(《欧西于中土:从初期到1882年的香港历史》)
更是保存了香港开埠初期极为宝贵的历史资料。
1871年普法战争之后,斯特拉斯堡所在的阿尔萨斯-洛林区域划归德国。由德国人欧德理向斯堡图书馆赠书,那还是顺理成章的。欧德理1865年4月转到广州伦敦会,1867年就在英文汉学期刊
Notes and Queries on China and Japan
(《中日释疑》)
第一期发表过客家民歌的翻译与研究论文,想必对客家话非常熟悉;1877年他的
A Chinese Dictionary in the Cantonese Dialect
(《粵音汉英字典》)
出版,是了解当时香港粤语非常重要的参考著作。可是,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熟悉吴语和闽语,那又为什么会把这批宁波话、厦门话著作捐给斯堡图书馆呢?这个疑团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兴趣。
欧德理先生的赠书
2025年年初,我们决定去斯特拉斯堡一探究竟。
斯特拉斯堡位于法国的东北部,东侧隔莱茵河与德国相望。莱茵河流经市区东部,其支流伊尔河则由西南流向东北,在市中心形成一个大岛Grande Ile,被称为“小法兰西”。岛上拥有大量中世纪以来的精美建筑,包括已有一千多年历史的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等,因此1988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这也是首次由一个城市的整个市中心区域获此荣誉。
1月6日上午10点,我在斯堡图书馆二楼的一个会议室受到Kudryashov先生和他同事Christophe Didier先生的热情招待。会面之前,特意在网上查好了“Kudryashov”的发音,又反复练习了好几遍,可是一见面,舌头还是打结,总是说不顺溜,那索性就入乡随俗,跟着他同事一起叫Dmitry了。闲聊中得知,Dmitry是俄国人,在斯特拉斯堡大学读的书,毕业后就留在斯堡图书馆工作,是这边的老员工了,至今已经干满22个年头。
我想看的书都属于特藏,只能在五楼的特藏阅览室中阅读。Dmitry从库房里搬出一本大书,足有一台笔记本电脑那么大,封面有三行德文花体字母:Geschenk Journal(赠书日记)、Jahre: 1874-1883,30. Okt.(时间:1874-1883.10.30)、No.1-7924。斯堡图书馆的归档工作做得是真好,1874年到1883年10月30日的所有赠书目录都记录在册。目录显示,欧德理先生的赠书发生在1877年,共计79种,捐赠编号为2847。可惜德文手写花体字母实在难以辨认,加之多为书名简写,这份书目单已经很难利用了。
Dmitry于是索性把所有C.150和C.151打头的中文书都给搬了出来,让我有幸对欧德理先生的赠书大饱眼福。
从欧德理先生的赠书中,一共寻得吴语文献7种,除了1种为上海话,其他6种全部是宁波话,里头有2种是较为罕见的本子。一本是
Yinmeo hyuing-ts
=《严母训子》
(编号C.113.301)
,1858年由宁波华花书房出版,现今只有斯堡图书馆和美国国会图书馆才有馆藏了。另一本是
Hyüing iu yüing veng
=《训幼韵文》
(编号C.150.728)
,也是1858年在宁波华花书房出版,现今只有斯堡图书馆和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有馆藏。遗憾的是,此行没能找到最初引导我前来的《简姐列传》。
《严母训子》书影,斯堡图书馆早先收到书之后都会统一加上红色波浪纹硬壳封面来保护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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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国捐书重建图书馆
目验过后,心中的疑惑更甚:欧德理为何会捐赠这批书?
Dmitry介绍了他的另一位同事Claude Lorentz先生,是馆内研究手稿和档案的大专家。下午,Lorentz先生抱来一个大盒子,里面有一本装订成册的档案集,收录了1871年到1914年间,图书馆与外界的往来书信。他已经帮我把欧德理与图书馆的往来信件挑选出来,一共有七八封信。手上拿着欧德理的亲笔信件,时间仿佛都静止了,这一百多年的历史似乎全部浓缩在了此刻。可是,信件多是德文的,字迹也已经漫灭不清,难以识读。好在其中有一封欧德理先生的英文信件,是文稿打印版,解开了我心中的这些谜团。
Lorentz先生带来的档案盒
斯堡图书馆的前身是创建于18世纪的斯特拉斯堡市立图书馆,该馆是法国历史上最悠久的图书馆之一,独家收藏许多中世纪手稿、罕见的文艺复兴时代书籍和古罗马文物。1830年时,它已成为法国第二大图书馆。不幸的是,1870年夏季爆发的普法战争中,奥古斯特·冯·温德尔将军指挥的普军包围斯特拉斯堡后,下令集中大炮轰击斯特拉斯堡的标志性建筑物,图书馆成了重点炮轰目标。两天的密集炮击过后,图书馆遭受了毁灭性打击,包含3446份中世纪手抄本和数以千计古版书在内的40万册图书、数百幅名画、一大批考古文物,全部毁于一旦。
斯特拉斯堡市立图书馆毁于炮火一事,震惊了整个欧洲学术界。1870年10月30日,德国南部图书管理员卡尔·奥古斯特·贝拉克同慕尼黑宫廷图书馆学者们一道呼吁欧洲各国捐赠图书,以重建斯特拉斯堡图书馆。与此同时,新上任的斯特拉斯堡市长埃米尔·库斯也向公众呼吁捐赠图书。在短时间内,来自巴黎、伦敦、佛罗伦萨等地超过10万册图书纷纷寄到斯特拉斯堡,其中包含不少珍贵书籍。1871年1月,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在凡尔赛宫加冕为德意志帝国皇帝。5月,根据德法两国签署的《法兰克福条约》,斯特拉斯堡被割让给新成立的德意志帝国。德国政府也加快了图书馆的重建进程,威廉一世捐出了自己的四千册私人藏书,德国政府拨款为图书馆购买手稿、珍贵作品以及各种设备等,新馆也终于在1871年8月9日正式举行落成典礼。根据德国的传统,每个地区都应该有一个图书馆,这里于是就成了阿尔萨斯-洛林的地区图书馆,1872年该馆被正式命名为“斯特拉斯堡国家和大学图书馆”。
正是在这个大背景下,欧德理向中国和日本的外籍人士发出呼吁,恳请他们通过捐赠书籍和用于购买书籍的资金来支持这项崇高的事业。这封英文信件就是欧德理发出的呼吁书,并附有阿尔萨斯总督比斯马克·博伦伯爵1871年9月的授权。该信富有感情与深意,兹将前三段翻译成汉语,分享给学界同仁:
斯特拉斯堡失去了它辉煌的图书馆!我们遗憾地告知,根据现场的官方调查,没有任何藏品得以保存,全部都已毁坏。这一损失令不幸的大学遭受沉重打击,也引发了各地的深切同情。德国的委员会与伦敦和纽约成立的协会正通力合作,募集书籍和资金,以帮助重建一所新的图书馆,这是斯特拉斯堡大学继续存在的必要条件。
那些对战争的破坏深感痛惜并渴望治愈战争创伤的人,那些热爱各国和平的人,将会欣然接受这一提议,以复兴这所古老的大学——它一直是德、法文化之间的纽带与精神桥梁。
这不仅仅是一个政治同情的问题。对于一所古老大学的生死存亡问题而言,所有国家的开明人士都应感兴趣。尤其是像斯特拉斯堡大学这样,因古登堡发明印刷术而闻名,因陶勒在神学思想方面的推动作用而备受关注,且培养了像赫尔德和歌德这样的国际人道主义者,它应该受到每一位文明之友的珍视。Noblesse oblige(贵族道义,责无旁贷)。
在信件中,欧德理指出,所有的捐赠书籍都欢迎,当然最好是与远东地区相关的书籍。除了直接捐书之外,他也呼吁资金捐赠,并且指出将在英国著名汉学家理雅各(James Legge)博士的建议下,用于购置中国文学作品来建立一个有特色的中国书籍的馆藏。欧德理还提出了美好的愿景,希望斯特拉斯堡可以据此成为具有吸引力的汉学研究中心,以与巴黎、伦敦、柏林和维也纳的大学齐名。
身怀道义的欧德理投身到斯堡图书馆的重建工作,促成了1877年这次捐赠,也为学界留下了一份珍贵的图书资料。除了十几本方言类作品,赠书还包括历史、文学等各类著作,我们打算整理这个书目,以飨读者。
这又产生了新的问题:是谁把宁波话和厦门话的书寄给欧德理的?或欧德理是从谁那里购置这些书籍的?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了,恐怕得有机会查阅他更多的信件与日记,才有可能解惑了吧。
汉学研究的海外遗珠
斯堡图书馆拥有约300万册藏书,是法国第二大图书馆,也让斯特拉斯堡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2024年世界图书之都;据不完全统计,馆藏中文书籍有四千种之多,古籍有上百种。馆藏的几百种中文古籍中到底有多少重要的著作,至今尚未得到挖掘。比如Lorentz先生向我提到,1920年代还有一次重要的捐赠,入藏法国两位著名汉学家、耶稣会士戴遂良(Léon Wieger,1856—1933)和顾赛芬(Séraphin Couvreur,1835—1919)的约二十种作品。法国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东亚语言研究所柯理思教授告诉笔者,戴遂良正是出生于斯特拉斯堡。恐怕这次捐赠与这个因缘有直接关系吧?
戴遂良与助手(照片由柯理思教授提供)
最近,法国汉学家桀溺(Jean-Pierre Diény,1927—2014)的家属又把其藏书悉数捐赠给斯堡图书馆。这批藏书一共有几千本之多,主要包括中文和日文的古代文学、民间文学、科技史、语言学习等方面的著作,内容相当丰富。这批馆藏都还堆在斯堡图书馆的书库当中,尚未整理完成。
在我们告别的时候,我跟Dmitry要了地址,也打算效仿先贤,捐赠一些书聊表感谢。Dmitry的心愿则是,希望可以让更多的中国读者了解斯堡图书馆,能有更多学界同仁可以利用其馆藏进行研究。
斯堡图书馆似乎是汉学研究的海外遗珠。谨以这篇小文,权且呼应Dmitry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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