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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丨
燕博士
近日,某地一位即将退休的资深女教师,在开学之际在教室内异常死亡,令网民不胜感慨。
据网络传播的说法,是实行了末位淘汰考核制,而她接手了“差生班”,即将面临淘汰,由此压力很大,致使走上了绝路。
但是根据地方教育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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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发布的情况通报,该局第一时间成立相应工作组,协助家属做好善后工作,同时对网民关注的有关情况进行调查。经深入核查,网络上有关“教师考核末位淘汰”“当众斥责教师”“在黑板留文字”等信息不属实。
一、通报呼吁“避免传播不实信息”
通报呼吁说,现该教师已入土为安,我们呼吁广大网民充分尊重逝者、尊重家属,避免传播不实信息。
人的自杀绝不仅仅是个别因素促成的,尤其是一个生命经历已经如此丰富的女教师,或许是多种复杂因素导致了精神的崩溃。问题是,如果我们在此之际不再谈论此人此事,一切是否就此太平?是否就可以避免类似事件的发生?如果以“尊重逝者”的名义来保持沉默,人们也会很快忘却,但是,会不会也因此豁免了相关方面的责任和社会责任?人们又如何吸取沉重教训,并不再重蹈覆辙?因此,
面对严肃事件,舆论以尊重之名保持沉默,放弃严肃思考,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尊重。
此外,即便是为了尊重逝者和家属,但是如果沉默,又该如何解释如下的疑点:
一是为何逝者选择在教室终结生命?这是不是怀有怨念?一位老教师,如果是无缘无故将自杀地点选于自己奋斗过的地点,不担心会留下骂名吗?
二是如何理解传言集中于“考核末位淘汰”制度?这背后难道没有反映出一定的民意?难道相关制度真的没有任何关系?
三是既然通报说针对网民关注的情况进行了调查,调查结果没有公布,反倒简单地希望大家避免传播不实信息,这种做法,反倒会引发“不实信息”的更大传播。
二、教育遭遇“偷梁换柱”,被分解为各种生产指标
当然,上面的问题仅供大家思考。本文的写作并非是为了追究背后的责任,而是为了就此进行一些教育的反思。
无论什么原因,放弃生命总归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人们常常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可是作为从教了数十年的老教师,却在退休前夕,在开学和新春之际选择了自杀,那肯定是有什么让她感到了绝望,熬不到春暖花开。
我的看法是,直接的原因可能是各种考核或者其它的压力,但是校园的价值危机,或许早已经掏空了她的精神,精神支柱岌岌可危,在一场外在危机到来的时候,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生命终于被彻底击垮。
看看今天网络上无数中小学老师的抱怨,在校园各种形式主义考核压力下无奈忙碌的身影,以及此前一些轻易放弃工作乃至生命的老师引发的讨论,就知道这种说法并非凭空想象。
人们在日常更多讨论的是中小学孩子们面临的高压生活,却忽视了教师群体的精神领域的危机,
以及校园里面的价值危机。
这种价值危机,不是今天才出现的,而是在教育被“偷梁换柱”之后,才开始发生的。
到今天,教育本身已经几乎被掏空,学校却成了社会生活中巨无霸一样的超级存在。学校和校长获得了巨大的权力,教育本身却沦为空洞的口号。
具体而言,在以前,教育是围绕着孩子们的,追求“德智体美劳”的全面发展,
即便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是起码是教育是“以人为本”,是围绕着人展开的。
但是在过去多年里,完整的教育被分解为无数的指标,可以统称为校园指标,比如安全指标、硬件指标、软件指标、社会活动指标、食堂指标等等,当然也有各种学习指标、升学指标等。“以孩子为中心”的真正教育指标,只是无数指标中的一部分。
教育因此遭遇了“偷梁换柱”和“偷换概念”。
今天人们谈论的教育,指的是学校的发展和各种指标的实现,和传统所说的教育、以学生为本的教育,已经不再是一回事。
形式主义的表现之一,就是善于将一个内涵丰富的概念,分解为多个可以操作、可以“短平快”实现的指标,
最后再将这些指标组装起来,组织者就声称已经将概念变为了宝贵的现实,已经实现了多年来的梦想。正如“现代化教育”这个概念,通过将其转化为“教育的现代化”,再分拆为大楼的现代化、黑板的现代化、大门的现代化、桌椅板凳的升级、各种牌子挂满荣誉墙等,以抓生产的方式抓教育,通过一个个项目的推进,然后在某一天,就可以宣布实现了“现代化教育”。其实这些指标并非是教育的内涵,更多是教育的外延。但是外延已经彻底反噬了内涵,并反客为主,驱逐了教育的内涵,教育因此变得空心了。这就类似于生孩子,有人将人的器官指标化,然后组装成了一个玩具。
多年来,教育就这样被分解、被指标化了。将各种指标组装起来,然后声称这就是教育。教育已经从此前“以人为本”的内容,慢慢成为包罗万象的、形式主义指标充斥的大杂烩。这种大杂烩式的教育,推动了校园从门口到教室、从地下室到楼顶、从肉眼观察到电子镜头装满每个角落的软硬件大升级。在这个过程中,校园成长为一个巨无霸,一个号称教育的利益综合体。但是老师和学生们却在越来越高大的建筑里,显得越来越渺小;教育本身也在这个综合体里面,越来越像个口号。
在这个过程中,校长变得更为强大了。在校内拥有生杀予夺的奖惩大权,在校外拥有了和社会各方博弈谈判的资本,乃至寻租的权力。学校也成为了所在区域的强大的城市资本,地方领导干部在招商引资、吸引人才等方面,也将之作为筹码来进行交换和谈判。总之,学校的社会功能早已超越教育本身。
教育、老师和学生,本来是校园的主人,却越来越沦为弱势的配角。
校园变成巨无霸,校长权力越来越集中,直接导致了教育的空心化,和校园的价值危机。
因为校园作为巨无霸实体,需要一个
CEO
来运营,由此校长成了校园的
CEO
。
运营实体,那就需要以企业化的手段来进行生产生活,但是校园又不生产物质财富,那就只能伸手向上要资金。
为了要到更多资金,就需要呈现上面需要的政绩和形象,为此校园就开始以发展教育的名义,将教育和发展等同起来。
但是发展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个经济问题和政治问题。因此,要发展,就需要完成各种指标。就这样,指标就开始进入了校园,有关部门和校长就以发展和教育的名义,要求师生配合,完成各种报送和检查。师生就开始沦为各种形式主义报表和形式主义活动的奴役了。
这就造成我们今天看到的现实是,无数中小学老师在教学工作之外,绝大多数的时间和精力,是要完成各种指标。
三、校园的价值危机和老师的“空心化”
如果成人内心有价值感和获得感,就足以抵抗一些外来的压力,防止了身心的崩溃。一旦价值感降低或者失去,他们就失去了精神的免疫力和抵抗力。
当越来越多的中小学教师从教育工作者,慢慢转变为被动接受各种考核的机器,困在漫无边际的表格的牢笼里,他们就不再是教育工作者,而成为校园里的教育护工。
教育工作者是灵魂的工程师,是点亮孩子精神和灵魂的高尚的工作者,但是教育护工,仅仅是从事苦力活,以及时时确保校园的安静、整洁和安全,教育反倒不再是主要工作。
更多的时候,教育护工为了维护秩序,确保安全,需要牺牲教育工作。比如,当下无数的中小学取消了课间操,要求学生在校园里不要乱跑,防止跌倒摔伤惹来麻烦,这和教育初衷几乎是背道而驰。校园里也安装了无数的摄像头,确保出事后进行无罪和免责辩护,等等。至于教育,在这个巨大的综合体里面,反倒只是占据一方天地。
学生们在其中需要满足各种考核指标,老师们更是如此。他们被称为老师,背负着道德和育人的压力,但是实际做的却是各种琐碎而无意义的事情。和教育相关的教学,几十年如一日,教案早已烂熟于心,要做的不过就是督促刷题,以及用高尚理想来感召、激发孩子们的自觉性,其实就是不断鸡娃、打鸡血。但是这个过程是不断透支能量,总有枯竭的时候,因为要振奋别人,自己就需要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底蕴底气。但以衰弱的精神,要给别人
“
发功
”
,要振奋别人精神,这实际是掏空自己、耗光自己的电池能量。而且这个过程中,如果自己感到理想的空洞、虚伪和不真实,那其实是一种反戗,会伤害自己精神。
如果如此付出还能获得荣誉、好评,和学生的感恩,也还有获得感。但是看看今天的孩子,有多少人对学校和老师有感恩之心的?他们对于这个压迫的场所,早已厌倦,也将是一直留下灰色记忆的地方。在逆反以及需要快乐成长的年龄,遭遇到了严厉的压制和管理,学生们也不再将老师视为教育工作者,而认为是学校的管理层。
来自校外的评价系统也在发生变化。社会大众和学生家长对于老师的眼光,也从以前对于老师的尊敬,变成了和一种职业的普通从业者打交道感觉。教育已经走下神坛,老师的光环也难免褪色。学生在校的时候,老师在群里发一句话,家长们在下面纷纷跟评或者恭维。毕业后,这个群也就沉寂了、荒废了,如同死火山。当老师们从教多年,面对多个废墟般的班级群,里面再无一人现身,会作何感想?
家长如此功利,背后是城市的中产阶层将老师当做一种杠杆和工具而已,
更深入地看,是教育已经沦为平庸的职业。
我想起多年之前,当时大学毕业不久,路过老家中学,
看到一个令人尊敬也令人敬畏的老师,正在人来人往的路口,跟人毫无忌惮地打牌,毫无师道尊严可谈。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内心有一个东西坍塌了。老师既然已经放弃了师道尊严,那他的自我价值感能高到哪里去?地方的学校和教育,又谈何尊严?
城市化和工业化迅猛发展,在中国已经冲刷走了很多传统的东西,多少曾经高尚的东西,在社会变迁面前褪去了颜色,沦为平淡无奇之物。曾经珍贵的东西,比如教育改变命运的理想、尊师重教的情怀,也不再发光。如同一块美玉,突然就被视为一块普通的石头。多年前很多地方的老师就已如此褪去了光环,今天的社会心理,对此或许更加看淡,老师岗位,不再是一个神圣的职业,而只是无数行业中的一个而已。
学校领导,已经成为无数官员中的一员。很多学校接连出现丑闻,因为传统的道德要求和涉及下一代的成长,这使得学校领导的丑闻,尤其被认为不可谅解。校领导的岗位,不再是个教育家的岗位,而是个官员的岗位,一个带有一定行政级别的岗位。他们走上这个岗位,并非出于德高望重或者教育情怀,而常常是政治追求的结果,需要完整走完普通干部选拔提拔的全部过程。
这使得很多学校领导面对真正的教育问题,常常一无所知。
我曾经在参加城市负责人召集的社会建设的座谈会时,涉及到了社会心态建设的问题,一所知名中学的校领导从头到尾不谈大家关注的教育问题、学生心理健康问题,而只是大谈特谈学校的大门安全建设问题、硬件的建设问题,引得与会者为之侧目。
由此就出现这样的现象,当老师们已经困于价值感的降低,又遭遇了大权在握、追求发展的校领导的各种施压和考核。领导并不着眼于教育,而着眼于各种指标,为此一直挥舞各种考核大棒,实行诸如末位淘汰等制度,而完全无视教育的规律。这种内在价值的危机,再加上外在各种考核的压力,极有可能将少数人逼上崩溃之路。
校园已经形成这样的考核链条:老师考核学生,校长考核老师,地方领导考核校长。但是各种考核和教育到底有多少关系、有多少好处,谁也不知道。
但是现实的结果是,校园出现了空前的价值危机。这种价值危机在一些人那里,会表现为生命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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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志华 博士(yandaxia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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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深媒体人/
紫金传媒智库研究员/舆情管理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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