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我们又制作了一份问卷,由正午和它的朋友们回答。仅代表个人观点。今天是张莹莹。
Q:春节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A:想了很久。也许是放假。绝大多数人都放假,世界比以往安静了一些,有些事情可以理所当然地不关心。
Q:春节最令你难受的是什么?
A:时间的安排权不在自己手里——在我爸手里。他可以把我任何正在进行的事情打断,理由是:走亲戚、吃饭、散步、看《养生堂》。这只是前奏,春节的重点总落在离家前那个晚上,坐在客厅沙发上,我爸要进行半小时到一小时的正式谈话,走的是基层政府官员的路子,一篇稿儿分1,2,3,每段再分别1,2,3,条理清晰段落分明,最后再来一个光明的展望,和充满威胁色彩的收尾(原话是“如果你再不改变就别回这个家”,我真不知道我有啥要“改变”的)。实际上他的威胁已经无效了因为我答过“好”,但毫无例外,这总是我一年中最颓的时刻。
Q:你觉得春节多少人过最高兴?
A:一个,或者两个,至多三个。不仅是春节,对我来说所有的人际交往都是这样。因为厌烦事端,厌烦解释,人多了,就得绷紧一根弦,在话出口之前先过过分量。这极其需要思虑敏捷,我没有这个才能,又懒,只好沉默,微笑,偶尔在心里翻翻白眼。
Q:你最盼着春节吃什么?
A:我妈做的白菜炒平菇。
河南在春节时期有一些特别的吃食,但我家人丁太少,传统未能保持。不过,自从我认识了一位河南商丘的朋友,传统就获得了来自别人家的恢复。每年春节回京,她总要带上一堆当地特色食品:大丸子。新蒸的馒头风干,手搓成渣,加适量肉汤,拌入葱花、肉丁、虾米,握成团,再裹上加了鸡蛋的面糊,进油锅里炸。过程非常费劲,成品外焦里散,基本是一堆带油的馒头渣,很难说多么好吃。但每次吃我都很感动(哈哈哈哈哈哈!)。主要是想象力啊朋友们,那种为了某个仪式一定要铺张、浪费、折腾的决心啊朋友们!
Q:春节关于吃有什么可怕的经历么?
A:某年春节,来我家的人忽然多了起来。我爸拆了一箱在当时还算稀罕的桃汁放上餐桌。我度过了一个十来岁小孩所能想到的最丰盛的年三十:嗑瓜子,吃饺子,吃各种零食,吃各种水果,喝一杯又一杯凉丝丝的桃子汁……晚会开始的时候,我已经感到有些不对劲儿。接下来的四个多小时,我大概上了二十多次厕所。这是个重要的经验,说明了若干重要的道理。
Q:你在春节遇到过的最奇怪的人是谁?
A:都非常正常,乃至庸俗。
Q:你在春节期间喝醉过吗?
A:何止没有喝醉,春节期间,我几乎没有喝过酒。在一个极其传统的父权家庭,酒是只有家长,也就是我爸,才能动的东西。去年,他建议我喝点红酒,说是有利于养生。我挺高兴,被压迫的人看到地位些许上升的那种高兴,然后拒绝了他。
Q:几岁开始讨厌春节的?回忆一下还不讨厌时候的春节吧。
A:九岁之前,我住在乡下,春节就像电视里常怀念的最淳朴的过法:穿上掀开箱子盖看了一冬天的新棉袄,顶着一坨巨大的粉红色纱花,坐在飞鸽自行车前杠上,跟我爸到曾祖母那儿去。她是个慈祥的小脚老太太,见了我,立刻走到堂屋中央,取下挂在房梁上的篮子来。篮子里装着她数月积攒下来舍不得吃的点心,常常硬得都嚼不动了。我挺喜欢她。她是这么描述30岁守寡后和四个儿女在战争时代的生活的,“都是土匪!‘轰’一声往这边跑,又‘轰’一声往那边跑!”
Q:春节不回家的办法?
A:至今每年都回,顶多推迟到初二。打算明年尝试一下不回。
Q:春节花出去的最大一笔钱是多少?
A:这个问题是我提的但是完全想不起来花过什么钱。也许是去年,在天猫超市买了近2000元的年货递回家,多数是干果礼盒。今年我收到反馈,“别买啦,花不少钱还没人认。”于是我知道,家乡父老们最认“六个核桃”,跳脱了传统的红色底子,它一片蓝和白,清瘦的鲁豫在上面展露出智慧的微笑,大人小孩都喝它来补脑。
Q:你是否在春节期间感受到死亡?
A:姥姥是在腊月二十七凌晨过世的。好像是我上高二那年。消息来得并不突然,一个月前,她因为中风第三次住院;两个星期前,我去见了她,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啊啊”地,示意我把手伸给她,她好给我暖一会儿。腊月二十七,本来要再去看她。天还没亮,我昏睡着突然一阵难受,像是穿了紧身衣左右不是挣扎不脱,缠扯了很久,终于醒了。三姨打电话过来,说姥姥刚刚走了。
葬礼安排在两天后,下了半夜的小雪盖不住地面,露出一块一块黑色的脏来。黑棺材还没盖盖子,停在堂屋,我和表姐妹排成一列跟在阿姨们后面,要绕它一圈。我打定主意不去看那里头,茫茫然走了半圈,终于忍不住看了一眼。一个绿色的、小小的躯体,张着嘴。
太小了。一把骨头。我难以想象人死了会变成这样。然而终究是变成了这样。
后来,断断续续听说,姥姥在最后的日子不能吃东西,只能喝一点点汤水,再往后,水也喝不下了。她倔强、敏感而暴躁,用基因和长年的寒苦、压抑塑造了她几个女儿的性格,其中包括我的母亲,那同样的东西又影响了我。姥姥撑着直到最后把自己熬干了。
老家没有暖气,许多老人都熬不过春节,每年回家,都能看到搭起的孝棚,戴着白麻布的人哭哭啼啼。到了晚上,悲声就换成了喜庆,二胡、唢呐号着流行歌,闹到半夜。有一回,我和一位远房亲戚走了数公里的路去参加她婆婆的葬礼,据说,那是个干了一辈子活的80多岁女人。正中午,棺材抬起来了,黑木头上盖了一方大红缎子,四围绣着花,下面垂着金线流苏,大概用了很久,有点褪色了,仍旧是好看的。绣花和流苏跟着几个抬棺材的男人的步子晃动着,从我旁边过去。只一眼,那绣花居然一直留在心上,又旧又红又金光灿灿。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它表示了一种不属于日常生活的东西,浮夸,矫饰,一个劳作的人到死才好用它。
这一年我时常想到死,每天都想,尤其是入睡前,总要想一会儿。又怕噩梦,怕出现过的蓝色幻觉。终于从一个想要在25岁之前死掉的人变成贪生怕死之徒,自我鄙薄和虚张声势同时出现。但想到家里的那些死亡,又能够获得一点点安慰。在老家,死是日子的一部分,死在家里,死在亲朋的嬉闹里,死在田地里,死在坟头一棵树里,遥想它终于舒展,擎无数叶子哗哗作响,任风穿梭。死的人因此能不那么戚戚,怀抱了和与天地同长久的希望。
Q:说说最讨厌的一次春晚,或者一个最最讨厌的春晚节目呗。
A:一切声嘶力竭歌颂亲情倡导和谐的小品。无法直视他们,只能如坐针毡地替人类羞惭。
Q:你最讨厌的电视广告?
A:提倡“孝道”认为“孝顺就是听爸妈话”的,威胁女人要赶紧结婚的,宣传结婚的目的就是“让姥姥放心”的。我认为个体有这些观点是愚蠢,利用媒体放大这些观点是有罪。
Q:有没有比较特殊的春节经历,比如说,私奔?
A:私奔啥啊怪冷的。没有什么经历,只有一幕场景:在包公祠门前,一对小男孩小女孩骑着车溜达过来,都很年轻,都很好看。小男孩努着嘴儿,快要亲到小女孩脸上了。那一年下了很大的雪,雪覆盖了道路,冰覆盖了路两边的湖,一片白和灰里,他们像天上掉下来的人,冒着热气。我心想,也不怕滑倒。
Q:如果你成为总管中国人生活方式的总理,可以重新安排春节,你希望是在一年中的哪个季节,哪个月?
A:大概还是现在这样,冬天,冷快要转暖的时刻,找点荒废的理由。主要是夏天不适合耐着性子与家人亲戚吃吃喝喝,那么好的日子,出去玩多好呀。
Q:描绘一下一百年后的春节。
A:啊那时候我都死了管它呢——可能它会消失,或者变成一部分人会在心里念叨一声、不用大张旗鼓搞出声响的日子,和春分、惊蛰、夏至、寒露等等一样,是时间序列里一个普通的标记。
另外我觉着这一篇答得非常精神分裂,我要拢一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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