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跟着刘子超出发了。上一次出发的时间是疫情被困家中,这一次是因病在家休养。人在行动受限的时候反而会更加想要出门远行,在刘子超的书中,我得以一次又一次足不出门却亲临陌生的现场。
如今旅行文化甚是流行,文学之外,自媒体和up主似乎更成主流。在这样的时代里,为什么我们还是愿意翻开一本沉甸甸的纸质书,耐下性子去跟随白纸黑字的引领、娓娓道来的叙述中去探访一个国家,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感觉更接近一种沉浸式的步入。视频里的风光再壮美精致,却还是难以涵盖如何观察居民与当地的互动,如何与本地人的邂逅和交流,如何在一处废墟之上勾连暗流涌动的历史。唯有在书页的翻动间,我们像步入大海一般,完全沉浸在另一个国度,另一种文化。
看见具体的人
从《失落的卫星》到《午夜降临前到达》再到《血与蜜之地》,刘子超每次选择出发的地点似乎都不是我们印象中的所谓“热门旅游地”,甚至可以说许多目的地都是人们在考虑旅行时会刻意避开的贫穷、混乱、落后地区。但是,或许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层“滤镜”的破碎,在刘子超笔下遇到的,才是和我们一样在这个地球上挣扎着、努力着、生存着的人们。
看见真正的具体的人,是读他的书时我最强烈的感觉。正如这本书的扉页所引的那句希罗多德名言所说,“我之所以要对大邦和小国同样地加以论述,是因为我相信,人类的幸福从来不会长久驻留于一个地方。”当这个社会热衷于成功学与胜者叙事,看见更多具体的人,看见在巴尔干岛上的那些具体的伤痛、落败与荣光,实在会让人感受到一种与全人类心灵相通的温柔和联结。
正如他在书中写到,古罗马遗存下的戴克里先的宫殿,多年来早已被难民们住满,倘如想要驱散他们,拆掉隔断房,恢复宫殿原貌,那么宫殿本身也将随之坍塌。这样的故事,似乎也曾在北京的四合院和上海的老洋房里上演。权力与富贵难以长久维系,普通人的生存便像蚂蚁一样渗入到这些昔日的见证之中,成为像藤曼一般布满建筑物的更有生命力的存在。
而当克罗地亚人前往更富有的欧洲找工作时,更贫困的尼泊尔人又来补上了克罗地亚国内的空缺。一直以来高大上的“全球化”在此具体成为了一种非常具象的谋生手段。在这个不稳定的时代里,还是有无数普通人在尽自己所能去谋求更好的生活。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感动和共振。
守住骄傲的诗意
打开新书之前,我最感兴趣的是简介里提到,刘子超为寻找素材,悄悄伪装成一位中国诗人,闯入一场斯洛文尼亚作家协会举办的诗歌沙龙。而当我终于翻开书读到这一故事的完整叙述时,有趣程度也让我直呼不虚此读。斯洛文尼亚是一个很小的国家,但却是一个诗的国度。诗歌沙龙是无比正式而庄重的朗诵会,观众们屏气凝神,像在欣赏交响乐一样庄严专注。而在卢布尔雅那市中心的广场,矗立着的雕像不是政治英雄,亦非古代帝王,而是国民诗人普列舍仁。按照当地人的解释,是因为“这个国家的历史几位平淡。既没有声名显赫的国王,也没有名垂千古的英雄,所以更看重文化和语言的力量。”
这样的回答实在让人会心一笑,诗歌似乎是天然地属于失败者的。正如中国也一直自诩为诗的国度,古典诗歌的历史确实悠久而辉煌,但那些享誉千年的大诗人们,屈原也好,李白也罢,却鲜少以诗人为第一志业,官员与政治家才是他们的第一身份。大多数人都是追逐仕途的失意之外,才“退而求其次”地成为经典诗人,所谓“史家不幸诗家幸。”《左传》言“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亦是此意。“五四”后白话新诗出现,随之出现的近现代专职诗人们,所获得的知名度和认可度却远远比不上古典诗人们。真不知是否是我们的历史太辉煌,太精彩,所以注意力便无暇顾及“顾影自怜”“不务正业”的文学了。如今的高考作文也常是,“题材不限,诗歌除外”,在课本之外,大家也鲜少去读诗歌了。
所以,读到斯洛文尼亚这样美好的文学氛围时,实在让人既羡慕,又唏嘘,随之是心头的微微一暖。可以想象,以母语凝结而成的诗歌作为国民间的默契,在这个并不富裕而强大的小国里,是一件多么热烈且浪漫的事情。
巴尔干是什么?这名词像颗夹生的米粒,长得像认识的样子,仔细琢磨又是完全陌生的滋味。
巴尔干地区指欧洲东南部位于亚得里亚海和黑海之间的陆地。陆地不大,但有好几个国家。每次奥运会开幕式国家代表团进场时,都能听到。他们总是人不多,但耳熟能详:塞尔维亚、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波黑、马其顿、黑山等。这些国家,都曾同属于中国人更熟悉的一个名词“南斯拉夫”。
而巴尔干这一名词本身,又不仅仅只指地区,后来又演变为有政治色彩的学术用语,“巴尔干化”形容一个大国分裂为多个敌对小国的过程。
它是个地名,也是一个符号、一种认知,有光怪陆离的色彩。
作者刘子超从斯洛文尼亚的的里雅斯特出发,踏上了巴尔干探索之旅。开篇他便写道:
“民族”是一种看待世界的视角和思考世界的方式,让我们得以理解周围的环境和历史,但人们并非天然地从属于“民族”。换句话说,民族主义并非人类心理的固有成分,也不根植于我们的生物学本质。
一语点醒。身为中国人,我们总是抱着几近一致的民族主义情怀生长繁衍,国家即民族,民族即国家。但这并不是人类的真相。在巴尔干,经历了相当混沌和惨烈的历史,国家与民族仍然纠缠不清。
整本书我追着作者的脚步,从斯洛文尼亚,到克罗地亚、黑山、波黑、塞尔维亚、阿尔巴尼亚、北马其顿,最后到达希腊雅典。整个阅读过程,有一种奇异的阴郁之感,像是乌云遮避的天气里,周身被不起眼的毛毛雨浸湿,衣服紧紧裹着,寒冷侵入皮肤。
南斯拉夫曾有过光明温暖的日子,那时它还是社会主义国家,有着富有外交魅力的卓越领导人铁托。那时,南斯拉夫护照绝对强势,可以免签一百多个国家,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都畅行无阻。只是这样的好日子并不长久。领导人铁托过世后,国家迅速陷入经济衰退,之后战争爆发,兄弟之间自相残杀。整个国家分崩离析,在其后经历数年战乱,分裂为现在的多个国家。
而这,不过是二三十年之间发生的事。近得就像在眼前。
作者在国与国之间穿梭,与普通人交流。这是本书最有魅力的地方。
这里不是俄乌,不是巴以,没有那么多媒体镜头。战争的水深火热是外显的。不管是南京大屠杀,还是加沙冲突。哭到无声的人们、逝去的孩子、已成废墟的家园、慌不择路的难民、城市上空不断的爆炸声。这些通过媒体的镜头、受害人的哭诉,都能直接击中人心——即便你身不在那儿。你能与那片土地一起心痛、一起怒骂。
而巴尔干,是沉默的。沉默似一池黑水,你永远看不到水底有多少礁石暗涌。
它是一片目前我们尚可定义为“和平”的地方,没有战争发生。但对于普通人而言,却仍然谈不上安居乐业。即便已分裂为不同的国家,但仍然是多民族共存的现状。因为过去几十年的兵戎相见,他们很多人说着同一种语言、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也无法和平共处。一个国家可能有完全不同的两套公交市政。同一条街两边,抬头俯首即见的地方,断绝了交流。因为屠杀自己父辈的人就生活在身边,整个城市都不可能有酒吧,因为你永远不可能坐下来跟自己的杀夫仇人喝酒聊天。
普通人之外,书里所呈现的所谓“国际社会”也耐人寻味。他们有的煽动暴力,有的趁机敛财,有的临阵逃脱,有的成为“国父”,有的开着车在别人家的地盘上横行、在他人已成废墟的家园上舞蹈。
这是“和平”之下的真相。因为作者的亲历与讲述,我重建了对“和平”的想像。
在战乱的国家,人民都知道他们想要逃离什么。可在巴尔干这样的土地上,人们小心翼翼、又各怀愤恨,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宁。
我不禁想问:在这里,人们是怎么保持住生活的勇气的呢?
不止一个人向作者坦诚他们重回故里的故事,当作者问到“为什么要回来?”他们仿佛约定好似的,指出那个不可质疑的事实——家。
民族主义、国家主权、国际利益……这些命题大概都很难有正确答案了。只盼着书里的每一个人——和我们一样活生生的平凡人,都能安守自己的家园。
从2020年开始,我有快五年没有旅行。之前,我是个蛮喜欢到处走走的人。
不旅行不出门的五年,我读着刘子超的旅行文学,假装自己这颗失落的卫星,随着作者,沿着季风的方向,午夜降临前抵达,血与蜜之地。
旅行纪实作品越来越受欢迎。旅行家、人类学家、历史学家、博物学家、作家以及各类媒体,都有大量的旅行文学和影视。我在想,为什么我会青睐刘子超的系列作品呢?
刘子超在讲述一个个故事的时候,很自然地把自己隐藏在故事之后。他虽然会有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但是他不会评判故事里的人,不去指点别人的生活,他是一位摄影师,把镜头摇到某个人物和场景,让读者去体会和感受。
另外,字里行间,可以感受到刘子超介入当地生活时的克制和机敏。读刘子超的书,总是会感叹,他是如何把握交流的分寸。如果没有坦诚,当地人懒得和你交流,更别说深入交流了;太刻意,反正你只是过客,别人也未必会愿意说心里话。不晓得刘子超是如何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能让这些经年累月处于纷争中的人们,向他这位素昧平生的异乡客袒露心扉。
刘子超的文字,既充满诗意,又亲切友好,既冷峻又温暖,就像他和当地人交流一样,恰到好处。我猜,刘子超不仅对中文的运用相当娴熟,其他语言也是游刃有余,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妙的分寸感!
说回到《血与蜜之地》。如果说《失落的卫星》的主题边缘化和没落,《沿着季风的方向》的主题是忧郁和暧昧的证道之旅,《午夜降临前抵达》的主题是不确定性,那么《血与蜜之地》的主题就是身份认同。
但是,身份认同为什么一定要和国家、民族、宗教、信仰、政治体制、经济制度的认同揉合在一起呢?从《人类新史》中提到的考古发现可以推测,相比早期人类社会,现代人失去了迁移、不服从和塑造社会现实的自由,缺乏想象力,迷失在僵硬狭隘的想象的共同体中。为什么亚历山大大帝不可以既是你的也是我的还是他的?为什么后来者一定要铲除之前统治者的痕迹,好像之前并不存在,假装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就是后来者的?没有交集,拒绝融合,只有非此即彼的排斥和争夺。血与蜜之地之所以复杂和矛盾,是因为他们拒绝丰富,是因为统治集团的私利和“分而治之”驭民术。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如果不是土地定义人的身份,而是由生活在土地上的鲜活的普通人来来定义脚下的土地,血是不是会少一点,蜜是不是会多许多。
这本书不同于其他游记,即刘子超的最骇人之处在于他不仅是个时间的旅者,穿越陈旧的过去,只讲述历史;他还是个始终微蹙着眉的思考者,在各种环境,各种人群,各种故事中寻找充满哲思的碎片,用温和细腻的文字,将它们仔细地拼嵌,铺成一副巴尔干半岛的地图。
那是绝对立体的地图,他像个最有耐心的导游,来到这个他在脑子里早已游览过的神秘之地,熟练地带领着我躲过炮火,绕过狼烟,去看塞尔维亚人与克罗地亚人的具体面貌,看那些从古老的过去而来,并永远地停留在了过去的文化,中间他会主动或者被动的开展对话,他会用自己的机敏反应与学识应对对方抛出的语句。
再从语句中,凝结出些什么,也许是一段思考,也许没有答案。这让我想起另一本类似游记的书——《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行进只是身体的行为,在不断的行进中,大脑里的思绪、观点也在不断变化,脑里的路,也在更新,更新成新的脑回路。
我仍在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