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终于长大,更大的噩运紧接而来,尤其是我的事,让她忽然失了分寸,竟至于处事大变。那是我生命中最抑郁的三四年,其中苦痛,无法赘述。
我一直以为,全世界的苦,都在我身上担着。
可我不知道,全世界的苦,加上我的苦,都在我母亲心上担着。
某年冬天,回到久违的家,坐在檐下,她忽然走过来,抓住我的手,翻转过来,捋起袖子,看到那线疤痕,什么也没说,重重地摔下了。
第二天一早,她一个人,去了村里的破庙。
她去干嘛,我不知。
她与住持说了什么,我也不知。
只知道,她回来以后,在我的床头贴了一张纸,黄色的,依稀有字,符号诡异。
又给了一张,让我随身带着。说,“保平安的,放包里,别扔了!”言语寡淡,不激烈也不颓唐,几乎看不出内心的簸动。
在生活重压下存活的人,没有夸张痛苦的习惯。
谁曾有孩子埋在荒野,谁就难以再说出心碎。
谁曾目睹过至亲之人凌迟,谁就难以再说出悲痛。
有些发生,只能沉默地发生,沉默地消化,沉默地随之死亡。
只是,从此以后,求神拜佛,就成了她热爱的事情。
境况愈糟糕,她去得愈勤。
她看着我受苦,使劲地伸手,想伸到我身边,帮我抵抗一些伤害,擦去一些侮辱……却发现,我已经长大了,大到她明知我不好,却根本触及不到,也保护不了。
她只有更殷勤地,往寺院跑,往道观跑,往教堂跑……祈求每一个神明,祈求每一种广袤的力量,帮我转危为安。
新年的时候,她去九宫山,特地去大庙,在所有佛像面前下跪,祈求我长安。
次年我也去了,一个僧人见了我,说:“你母亲去年来过的,我有印象,她从最下面的台阶,一级一级跪着拜上来……阿弥陀佛!”
那时候,正值深冬,路上冷寂无人,山丘上薄雪覆顶,流岚静寂,钟声若有若有。
我站在禅院里,倚着赭红的柱子,怔怔地看着天。
冷风刮过的时候,林涛起伏,如经卷翻阅,如滚涌不绝的疑问和愧疚。我的眼泪滚滚而流。我对自己说,“不要哭,不要哭,不好……”还是忍不住。
转头看她,她正在一尊佛像前,双手合十,念念有词,鬓上有微雪。
母亲早已经不年轻,也不强大了,岁月它刀刀催人老,暮年它年年唤人归。
而她,在沉重的生活,和儿女的劫难之间,往返蹉跎,竟浑然不知,自己一夕之间,成了老年人。
离开的时候,她对方丈说:“要是我开始信佛,这样可不可以保佑我的伢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