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ulcully
十年前,芝加哥 Lincoln Park 动物园曾就黑猩猩的认知问题召开过研讨会,核心问题是它们是否具有宗教意识。尽管根据现有的研究我们已经知道黑猩猩拥有自我认识,有很强的记忆力,富有同情心。但鉴于学术界对诸如此类将人类思维牵强附会在动物身上有一种天生的厌恶,这个问题长期以来只能保持在争论的阶段。
2016年 Jane Goodall 作客芝加哥 Lincoln Park 动物园黑猩猩研讨会 图片来源
如果你的出发点是信仰与实践,那么爱德华·泰勒爵士的最低限度的宗教定义就很合适,即 “宗教是对神灵的信仰” 。事实上,这个问题的答案真的是五花八门。马克斯·缪勒认为宗教是语言的疾病,人类学家帕斯卡·波伊尔则将宗教看成是大脑对捕猎者和求生需求的副产品。通常的观点认为,宗教之所以诞生,是因为它可以帮助人类度过艰难岁月,特别是在面对死亡这件事上。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你再也看不见这个人活在世上了,它是永久的,无法改变的。对死亡的认识是人区别于动物最根本的一个特点,是人与动物在意识上不可逾越的鸿沟。但事实是否一定如此呢?
文字诞生之前,宗教只能口口相传,因此它到底从何而来,仍不得而知 图片来源
新泽西 Rutgers 大学的人类学家 Lionel Tiger 发现,黑猩猩在早饭后会前往一处被群树环绕,散发着安宁祥和气息的场所享受片刻宁静 —— 他认为这样的场所或许扮演了人类社会中教堂的作用。在对几内亚共和国热带草原上的黑猩猩进行研究时,学者 Laura Kehoe 无意中发现了一棵伤痕累累的树,她怀疑这是猩猩们特意为之的“杰作”。远程相机的拍摄结果证实了她的疑虑,黑猩猩们在接近该树时表现出了极度不寻常的举动,有些朝着树扔石头,有些在树下堆起了石冢样的玩意儿。她所隶属的 80 人科学考察团在西非多个地区也有类似的发现,成年雄性黑猩猩往中空的树干中扔石头,树桩上的痕迹显示它们这样干已经很久了。 Kehoe 猜测这或许是一种敬拜仪式,在黑猩猩中或许也有我们称之为宗教的东西?
远程相机拍摄到黑猩猩古怪的仪式化行为,树洞中放置的石堆或许就是它们的神祠? 图片来源
石柱教堂是否是来自远古时期对森林的集体潜意识的遗留产物? 图片来源
自然神话学派认为人总是有一种对神圣者的直觉,关于无限者的观念派生于感官经验。如果你仔细观察过灵长类,你会觉得把这话套用在它们身上也没什么错。
人类学家 Barbara Smuts 深入研究过狒狒,她曾在尼日利亚的贡贝目击了被称为 Baboon Sangha 的 “仪式” 。一小群狒狒聚集在一起,在极端安静中凝望着水面,即使是最吵闹的小狒狒也陷入了沉思。这样的静默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然后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它们恢复了日常活动。这种离奇的行为似乎表明了类人猿意识中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尽管研究狒狒多年, Barbara Smuts 也仅目睹过 Baboon Sangha 两次,两次都在贡贝,除此之外她从没听其他灵长类学家谈论过这种现象 图片来源
英国灵长类学家 Jane Goodall 和黑猩猩打了一辈子交道。她曾描述过黑猩猩在接近瀑布时的表现: “它越靠近瀑布,瀑布的声音就越发响亮。它加快了步伐,连毛发都耸立了起来。当它终于来到瀑布脚下时,它站立了起来,开始有节奏地摆动着双腿,在浅滩处践踏着激流,并拾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有时它会攀爬到瀑布上方细长的藤曼上,荡进水花中” 。这样的瀑布之舞通常会持续一刻钟之久,同时 Jane Goodall 也发现在面对狂风、暴雨和电闪雷鸣时,黑猩猩也会捶胸顿足,掰扯树枝,尖声嚎叫。甚至在面对会令大多数动物逃窜的火焰时,它们却以惊叹的姿态流连徘徊。
Jane Goodall 可能是世界上最了解黑猩猩的人了,也正因为如此她的观点通常比较大胆 图片来源
黑猩猩对自然现象有种莫名的激情,它们常在雨中嚎叫 图片来源
这种情感是否类似于敬畏?是否能够在同类间分享?猩猩们是否崇拜那些隐藏在瀑布、暴雨、闪电和雷鸣之后的力量?这些仪式化的行为是否能够被称为动物宗教?面对这样的问题,牛津大学的学者 Donovan Schaefer 的看法是 “前语言的舞蹈” 本身就是一种宗教。 Schaefer 认为 “厚重与强大这些宗教特有的元素,都是由感官引发的敬畏产生的” ,毕竟过往的信仰中没有什么不是从感觉得来的。就算你不相信这些行为是由情感派生的,那么行为本身也会诱发观念,就像 R.R. 马特雷曾说过的那样 “野蛮人的宗教与其说是凭空想出来的东西,毋宁说是跳舞跳出来的” 。
舞蹈在原始宗教中常占据重要的地位 图片来源
相对于以上几位学者的激进观点,威廉玛丽学院的人类学家 Barbara J.King 选择了一条更为温和的道路:她认为宗教是扎根于我们的社会和情感联系之中,它不仅是文字教条,更是包含怜悯的行为,是我们和超自然中的灵与神的关系。因此,我们不仅能在万年之前的岩画和墓葬中窥见宗教起源的苗头,更能在我们的远亲中见证宗教行为的基石。
Barbara 认为类人猿的行为包含了四种模式:意义创造、想象表达、同理心和遵守规则。这四种模式通常是不连贯地混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了宗教行为的基础。通过二十多年在加蓬和肯尼亚的研究表明,类人猿的交流并非只是简单的信息交换,一个手势乃至一个眼神都能导致行为的改变。譬如大猩猩之间常常因食物发生争斗,但并非每一次都以拳头结束,有时雌性大猩猩会搂着雄性,以示好的姿态缓和争斗,这就是典型的意义创造行为。1996年在芝加哥 Brookfield 动物园发生的幼童跌落事件中,大猩猩 Binti Jua 将幼童抱起送交给管理员的行为则被灵长类学家视为富有同理心,因为 Binti 也是一位母亲。更加著名的例子是,乌干达一只独居的猩猩长年抱着一块木头,甚至为木头准备了睡觉的窝,这和儿童因孤单而创造出幻想伙伴如出一辙。
20世纪 50-60 年代,黑猩猩 Viki 对人类世界显露出了孩童般的好奇 图片来源
1996年, Binti Jua 成功挽救了一名因攀爬围栏不慎跌落致昏迷不醒的三岁男童。由于 Binti 自幼便由人类抚养长大,对于这一行为的深层含义,学术界一直有所争论 图片来源
类人猿的行为中混合了多种情感模式 图片来源
尽管人类学家长期以来认为动物不理解死亡的真正含义,但几乎所有的类人猿在面对逝者时,都有 “悼念” 的举动。幼崽夭折后,母亲会持续数天甚至数月地抱着遗体不放,并通过妆扮以延缓其腐败速度,直到遗体彻底无法辨识。圣安德鲁大学的 Edwin van Leeuwen 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母猩猩 Neol 照顾了年幼的 Thomas 四年,在后者去世时,在所有参加悼念的黑猩猩中, Neol 最为不安。它带着自己的女儿坐在 Thomas 旁边,用一根禾草为它清理牙齿。另一个故事说的是,黑猩猩 Tina 被猎豹咬死了,但它的族人并没有弃尸体于不顾,族群的长者在尸体旁守护了5个小时,竭力避免一切可能的破坏,仅允许它的弟弟 Tarzan 靠近。这些刻意为之的行为是否意味着类人猿对死亡也有一定的认识?如果是,那是不是打破了只有人类才能认识死亡的基本原则?
Neol 照看养子 Thomas 的遗体,并帮其清理牙齿 图片来源
喀麦隆 Sanaga-Yong 黑猩猩救助中心,40岁的 Dorothy 死于心力衰竭,当它被工作人员运走时,同伴表现出了极大的悲伤 图片来源
1925年在南非 Makapansgat 的一个玄武岩洞穴中,教师兼业余考古学家 Wilfred I. Eizman 发现了南方古猿的骸骨,同时被发现的还有一块奇特墨玉,上面的孔洞酷似人类面容。 Wilfred 将石头拿给人类学家 Raymond Dart ,但直到半个世纪之后, Raymond 才意识到此物的价值。石头的一面呈现出人脸;但如果你将它颠倒过来,呈现的是古猿的面孔;如果你再翻转它,呈现的是一个露齿而笑的古猿。这之所以是件重大发现,乃是因为此地不产墨玉,因此它必然是被南方古猿携带至此的,地质学家推断距离可能是从5至32公里不等。尽管它并非 “人造” ,但考古学家追问的是,它的携带者是否因它独特的造型才将它带至此地与尸骨一同埋葬?这是否说明在三百万年前,南方古猿除了竭力求生之外还能进行象征性思维?这是否能说明它们已具有灵魂的概念和来生的观点?
刻有人脸的墨玉,于1925年在南非 Makapansgat 一个玄武岩洞穴中被业余考古学家 Wilfred I. Eizman 发现,这似乎证明了早期智人已经有象征性思维的能力 图片来源
以上问题,我们不得而知。但在考古挖掘时,我们发现十几万年前,不管是智人还是神秘消失的血亲尼安德特人,其葬礼仪式都已经具备了强烈的象征性。他们不仅会将死者放置在坟墓中,还会用兽骨作为陪葬,以尘土和石头掩埋墓穴,并插上麋鹿角,最后再点燃一堆篝火。一万七千年前,拉克斯岩洞中的壁画除了展现栩栩如生的动物外,还夹杂了不可言说之物。绘制在难以触及的洞穴深处,举着手杖的半人半鸟生物,以萨满的姿态向人们诉说着创造者迷离的思绪。
绘制于17,000年前的拉克斯洞穴岩画被认为是杰出的史前艺术,然而我们作为智人早在20万年前便诞生了 图片来源
观察一下那些长期生活在人类世界的灵长类,它们的大脑在适当的环境下是可以进行象征性思维的 图片来源
法国 La Chapelle-aux-Saints ,重建的尼安德特人墓穴 图片来源
意识的飞速发展是伴随着脑容量的扩增而实现的。传统观点认为直立行走解放了双手,频繁使用工具不仅提升了运动技巧也触发了神经系统的快速发展,同时食肉的生活习惯给与了我们更多的蛋白质,也促进了脑部发育。不过美国民族植物学家、神秘主义者 Terence Kemp McKennan 对此却另辟蹊径,提出了 嗨猿理论(Stoned Ape Theory)。该理论认为直立人向智人跨越主要是因为饮食结构中添加了裸盖菇。低剂量的裸盖菇素能增强视觉敏锐度,使你成为更好的猎手,收获更丰富的猎物;稍高剂量,可以让你感觉精力充沛;高剂量能让你突破界限,这对原始社会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滥交增加了基因多样性;更高的剂量则能激发语言的形成,促进象征符号和艺术的发展。在裸盖菇素的影响下,自我中心的感觉会慢慢消失,从而催化宗教的诞生。
嗨猿理论认为我们之所以进化成今天这样,完全是借了致幻剂的东风 图片来源
旧石器时代洞穴岩画有着相似的几何图形, Terence 认为这并非是因为画师都上过同样的 “培训班” ,而是因为他们都嗨了 图片来源
当然,对以上观点持反对态度的人也很多。南加州大学生物人类学家、黑猩猩田野研究员 Craig Stanford 就表示仪式化行为在动物世界中很常见,对自然敬畏是一回事,但将它们和精神性联系在一起却是另一回事,无限拔高类人猿的仪式性行为是愚蠢的。
这种态度充斥着高级智慧生物特有的傲慢,但假如几内亚那群日复一日扔石头的不是猩猩而是人类,你信不信,马上就会有成吨的关于部族宗教的论文出炉。说到底,人类就是如此肤浅,所以我唯一能肯定的是,在 《猩球崛起3:终极之战》 中猩猩是有宗教的。导演 Matt Reeves 曾表示 : “我觉得圣经史诗情节对电影来说很有必要” 。电影充分参考了各类风格元素,我们可以瞥见 《桂河大桥》 、 《大逃亡》 、 《宾虚》 和 《十诫》 的影子。正因为猩猩没有义务对任何宗教典籍效忠,因而本片反倒能展露那些所谓的圣经大片不敢造次的场面。
我们在该系列的前作中便见识过原教旨主义风格极强的信仰体系。护教者兼科技大使 Dr.Zaius 一边宣称 “宗教和科学没有冲突” ,一边又隐瞒了人类自毁的真相,而逃过核爆后的幸存人类反倒是崇拜起原子弹来。在 《猩球崛起3》 中,人类 “上校” 是一个浑身包裹着国家主义和宗教符号的扭曲混合体,他所率领的是一支近乎邪教狂热的军队。他的狗牌旁挂着十字架,他的士兵和驴子 (背叛种族侍奉人类的猩猩) 身上纹着希腊字母,提醒着人们 《启示录》 中的话: “我就是 ‘阿尔法’ ,也是 ‘欧米伽’ ,是今在、昔在、将要来临的那一位,是全能者” 。虽然人们早就在 《现代启示录》 和《阿凡达》中见识过这种恶棍军人,但随着剧情的深入, Woody Harrelson 用精湛的演技教育了观众什么是真正的圣战,就像他对猩猩 Caesar 说的那样 “人类所有的历史都是为了此刻” 。
而对猩猩 Caesar 来说,这又变成了一条复仇和逃亡之路。当年他的对手猩猩 Koba ,正是因为极端仇视人类而死在他手上,他自己也曾公开宣称 Koba 不配当猩猩;可如今在妻死子亡的局面下,他那种原谅人类的情怀不复存在, Koba 的恶悄悄潜入了他的内心。这就像是 《挪亚方舟:创世之旅》 中所描绘的那样,尽管上帝剿灭了一切邪恶的人性,但潜藏的暴力依旧隐匿在挪亚心中。同时, Caesar 又是一个摩西式人物。他是立法者,说出了 “猩猩不杀猩猩” 这样的神圣条律;他带领人民逃离被奴役的命运;也正如摩西一般,偏偏自己进不了应许之地,只能将火炬传递给继任者。
但这又不仅仅是猩猩版 《出埃及记》 ,当战斗白热化时,一场雪崩终结了战争。这天启般的转折既暗示了净化的大洪水,又象征了红海的分开,毕竟猩猩凭借攀爬能力存活了下来,而人类却被埋葬在白雪之下。与其将这一幕看作邪恶和镇压的苦果,不如将其视为因恐惧和不信任带来的不可避免的不幸结局。
《人猿星球》 中, Zaius 是出了名的虔诚护教者,在他看来宗教教义和科学理论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异,任何弃教者在科学上也是异端 图片来源
《决战猩球》 中,对圣卷所记载的内容,猩猩们的看法差异很大,童话故事亦或是还未显现的预言? 图片来源
在 《猩球崛起3:终极之战》 中,人类方的圣战由上校领导 图片来源
Caesar 具有强烈的摩西式特点,父亲、首领、解放者和戒律颁布者,骑马这个设定让我想起西部片里的开拓者 图片来源
Caesar的大儿子侦察归来,带回消息说有一处地方可以让猩猩安宁生活,这就像 《民数记》 中约书亚发现应许之地的一般 图片来源
雪崩,末日启示般的场景 图片来源
所以当角色调换时,你会发现其实一切也并非那么难以理解。我突然觉得没有必要去纠结猩猩乃至其他动物到底有没有宗教,说到底无非是看你怎么定义罢了,说到底我们和类人猿的差异也只是程度而已,说到底你我百万年前也不过只是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