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才智方面，我最佩服两种人，一种是有非凡记忆力的人，还有一种是有出色口才的人。也许这两种才能本来是一种，能言善辩是以博闻强记为前提的。我自己在这两方面相当自卑，读过的书只留下模糊的印象，谈论起自己的见解来也就只有寥寥数语，无法引经据典。后来读蒙田的随笔，没想到他也是记忆力很差的人，对我真是莫大的安慰，而他谈到记忆力差的好处，我也都有同感。
蒙田说，他不相信世界上有记忆力比他更差的人。有好几次，拿起一本书，以为没有读过，结果发现早已仔细读过，上面写满了注疏和心得。自己写的东西，也不见得记得住，看别人抄袭他的，还觉得挺新鲜。要发表长篇讲话，就必须把讲稿写好，一字一句背下来，否则会讲得毫无条理，心里发慌。既然这么辛苦，他就决定不再在正式场合演讲。
他讲了四条：
第一，这毛病帮他纠正了一个人们很容易犯的更坏的毛病，
就是野心，因为一个企图包揽世事的人必须记住许多事，记忆力差的人绝不能胜任。
第二，脑子里没有保存多少别人的意见，就不会跟随别人的足迹走，更能发挥自己的判断力和独创性。
蒙田读书不求甚解，不关注书中的词句和内容，只关注自己的理解和感受，其实和记忆力差有关。记忆力差是原因，既然记不住，就不把力气花在这上面了。记忆力差也是结果，力气花在自己心灵的生长上，外在的东西就记不住了。蒙田说他把书里的东西忘得精光，可是留在他心里的东西却不是在书中见得到的。
第三，言语简洁，不夸夸其谈，因为实在谈不出更多的东西。
脑子里堆满了东西，就会情不自禁往外抖，遇到什么事都要旁征博引，喋喋不休地震破别人的耳鼓。蒙田说他的有些朋友就是这样，使他不知该诅咒他们有这么强的记忆，还是怜悯他们只有那么差的判断力。
第四，对事物和书籍永远保持新鲜感。
蒙田说，无论是故地重游，还是旧书重读，这地方和书籍都像第一次那样带着一种新鲜的色彩向他微笑。
蒙田对写作有许多中肯的见解，他是近代首屈一指的随笔大师。随笔最难把握的是语言风格，语言风格对于其他一切体裁的写作也都是重要的，我就只讲他在这方面的见解。
最主要的就是朴实。他说：“我喜爱的语言是一种朴实无华的语言，口头的与书面的都是如此；满含激情，简短有力，不要四平八稳，也不要亢奋急促。”“朴实无华的真理闪放光彩，使任何华丽的描绘相比之下都黯然失色。”朴实，就是像平常说话那样，首先要明白易懂，“我对晦涩难懂深恶痛绝”。还要平易近人，少讲大道理。塞涅卡是蒙田喜欢的作家，但他说他不喜欢塞涅卡反复讲一些大道理。在语词的使用上，不要标新立异，用怪句子和生僻字，常用词是最生动有力的，蒙田说他只想用巴黎菜市场里说的词。
当然，语言风格不仅仅是语言的问题，朴实是要有底气的，天生丽质才不屑于用奇装异服引人注目。服饰可以借来借去，力量和灵气是借不来的。有大气象的人不动声色，小家子气的人才故作姿态。高明的舞者只是轻步慢移，自有一种典雅的贵族气派；舞艺差的教师却用危险的跳跃和别扭的怪动作展示本领。出色的演员素面出场，保持平时姿态，仍给人以艺术享受；蹩脚的新手浓墨重彩，摇头晃脑，也只是成了笑料。写作同样如此，越是没有才情的人，就越需要添枝加叶。
除了朴实，蒙田还看重文风上的自由，笔意纵横，没有固定的套路。例如柏拉图的一篇对话，前半篇在谈爱情，后半篇却谈起了修辞。普鲁塔克更是如此，许多文章东扯西拉，似乎忘记了主题，蒙田赞叹道：“上帝啊，这些充满朝气、写无定法的即兴之作有多美啊，越是随意越有许多神来之笔！”实际上这也正是他自己文章的显著特色，随心所欲，仿佛经常跑题，整体看下来却有一种天马行空的气势。这样的写法，形散神不散，不是大手笔是用不好的。
讲到这里，我仿佛听见蒙田责备我说：可是你怎么把我的文章弄得这样有条理，完全不是我了？我的回答是：蒙田先生，我是在讲《随感集》，不是在写《随感集》呀。
朗读者：
高昂，网名go on，中华文化促进会语言艺术委员会副秘书长、朗读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山西广播电视台职业播音20余年，专注于纪录片解说。听到他更多声音，公众号：声境界，ID：tyrea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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