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霜降夜》刊登在《中国作家》2024年第4期,并很快被《散文海外版》等刊转载。但能够选入今年全国高考试题,却是令我万万没想到的事情。
多年来,我从事的是一种纯文学写作,与传统的写作保持谨慎的边界与距离,甚至有意识追求一种小众化的“难度写作”。而全国高考试卷居然选中了这样的散文类型,说明大众对文学的认知品位又前进了一大步,这让一个文学从业者由衷感到欣慰。
十多年前的草原自驾游,因为途中寻找加油站,车子拐进一片茂密的森林,却意外地成就了我与一个小镇的神秘邂逅——眼前的物景令人疑惑,它陈旧的面貌让我想起童年,扶方向盘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我仿佛穿行在梦境之中:低矮的木头屋舍,河边的大风车,清澈喧响的河水,河岸上雪白的羊群,以及大片堆放在路畔散发着清香的松木柴,高高的树枝上的鸟巢和盘旋的乌鸦,蜜蜂的嘤嘤声和池塘边的野花;镇口的一座百年古庙还在,屋檐下的狗叫声雨声般淅沥,混杂着慵懒的织机与纺车声……周围的一切包括空气都是静谧的,时间仿佛是一块凝固的巨石,街上的人们迈着迟缓悠然的步子,面容安详。我的脑海里蹦出一个字:慢。
多年前,米兰·昆德拉曾经在小说《慢》中表述——“慢是幸福的标志”。他还对大地上消失的事物深表惋惜,发出由衷感慨:“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啊,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儿去啦?民歌小调中的游手好闲的英雄,这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儿去啦?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
那一年,我在这个被称作“乌乡”的小镇居住了半月之久,此后又多次光顾,最终选择那里做了自己的生活创作基地。渐渐地,我与乌乡的人们结下不解之缘,了解到许多掌故传说,镇子周围大片的板栗树、桑葚树和各种中草药植物,各种作坊和种植园,还有我的一位拜把子兄弟。通过这位兄弟,我陆续结识了镇上的裁缝、铁匠、木匠、泥瓦匠,巫师、游医、出马仙、算命师、理发师、入殓师,民间歌手、鼓手、唢呐手、老猎手、酿酒师、马贩子、牛贩子、驴贩子,油坊主、豆腐坊主、牧羊女,以及潜伏于草丛野地灌木深处的各种生灵野物……
于是,多年之后,就有了眼前的“乌乡系列”散文,有了《霜降夜》这样一批作品的诞生。在《霜降夜》中,我写了自然界对人类生活的影响,人与自然如何和谐相处,以及人与生灵的关系、人在时间里的美德操守等。我想,无论未来的写作如何发展变化,也要让眼睛紧紧盯住人物,盯住人在时代中的坚韧、美善与精神纹路。毫无疑问,乌乡是一个“虚无的实境”,而《霜降夜》寄托了我对生活最素朴的希望和情怀。
霜降夜
周蓬桦
白露过后,乌乡的风里平添了寒意。早晨醒来,阳光刺眼,推开栅门,发现脚下的草叶上布满晶莹的霜雪,薄薄的一层,把路边的花打蔫,桦树的枝条似乎萧索了些许,树身上的一只只眼睛长出了睫毛。无意间仰头,但见几粒寒星正在向山顶以西的方向悄悄隐遁。镇上某一户人家屋顶上的烟囱,已经开始忙活,突突地冒青烟。烟柱是笔直的,上升到一米多高后遇到了风,才变得凌乱,像一块被扯断的丝绸。
有人说,乌乡的风里,流动着一股特别的味道,也只有亲临现场的人才能闻到。这种特别的味道让人难忘,在鼻间萦绕,以至于割舍不下,成了人们再来乌乡的理由。
我提着满满一大铁桶草木灰,把它们倾倒在大路边潮湿的水洼里——这是房东阿姨安排给我的任务。昨天晚上,我约了几个养桑蚕与种植薰衣草的农户,到院子里攀谈。大家吃着草原黄膘烤牛肉,品尝着新摘的巨峰葡萄、黑色的冻梨,喝着自酿的桑葚酒。交谈内容涉猎宽泛,没有明确的主题,基本围绕农事收成、动物保护和挖掘过冬的地窖打转。当然,我最感兴趣的,是他们讲述过往亲身经历的事件,兴许口吻轻描淡写,但对我十分有用。一些亮点像阵雨打湿心头,渗入静夜植物的根须。我急忙掏出记事本,在马灯的光线下一一做了记录。牛圈在屋后,小牛犊不时制造一点骚动,从那里飘来丝丝淡淡的尿臊气,但这并没影响大家浓酽的谈兴。叶子稀疏的板栗树梢上,始终挑着一弯残月。
聊到十点多钟时,霜降开始了,夜幕陡然拉向纵深,只听得周围的芦苇秆在瑟瑟作响,白桦树枝在轻轻摇动,我身上很快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这时,善良的房东阿姨送来了羊毛毯和羊毛披肩,以抵抗霜降带来的微妙变化。
阿姨端来一小筐被冰冻过的无花果,果子个头大,已经在冰柜里冻成了一个个小冰球。阿姨从厨房提来了铁皮桶,点燃了软草和木柴,很快就将冻浆果烤软了,冰碴子化成了水,杂糅着果实的汁液。取一个放在嘴里,觉得冻过后的无花果有一股山柿饼的味道。少顷,桌上又摆满了甜点美食——大列巴面包、哈尔滨红肠、咖啡、奶茶、干果仁,还有烤得香喷喷的草原红糖焙子,吃得大家直打饱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