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们主动沉默——好不被系统洗脑。
我们“二”,是为了不被带任何节奏,从而获得一定的自由。
假期临近,热搜频现,该庆幸此时有人提出“表层语言已经完蛋了”的发现:在那些妙语、投喂到嘴边的词语背后,是语言的日渐屈服、懒惰和放弃。
年前的忙碌中,邹波见缝插针带领我们阅读一本介绍关于拉康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再阐释的新书。在文章里,他对自己的写作进行了精神分析,揭开表层语言与表层意识的面纱,在冻结的真话里找寻个体觉醒的契机:
希望我们能自如地运用我们的无意识,来反抗生活的洗脑,则蛇年有意义。
我们阅读,而世界涌动。如何在惯常熟悉的视野之外,链接至更多的书写、记录和思考?单向邀请身在海外的诗人、非虚构作家邹波开设书评专栏「世界书声与活页」,介绍世界范围内最新面世的好书,希望更多人能持续地从世界读物里探望世界。
撰文 / 邹波
江春入旧年。看各种年会、综艺、读书沙龙、脱口秀,我发现表层语言已经完蛋了,人们说话离真相越来越远——比如,“微博之夜”上王宝强发言:“大家隔三差五的就上热搜,上热搜还没塌房,还能站在这领这份荣誉,一切都是来之不易。要珍惜自己,上热搜可以,但是千万不能塌房。”但我觉得问题在于——他用投喂到嘴边的词语插科打诨,甚至还觉得自己有点俏皮的批判性。我看见语言的日渐屈服、懒惰和放弃——纵然很实用、很方便。
而这些投喂的词语背后、这些陈词滥调背后的真相是:热搜,日渐像伪新闻,充满伪命题。善良与不善良的人,如今语言都已随便,就像用水垢很高的口杯喝水,吐唾沫般,发一些溺水的牢骚,水垢就是如今日常母语可怜的词汇库,水垢里埋的是什么——是不再去搅扰的深刻,是不再费劲制造隐喻,是冻结的真话,是我不再翻起一块石头来看你——拉康说:若我们心灵任何方面有缺失,我们的欲望和激情就会启动,但此刻我们仿佛再缺失、再饥渴,也没有了说真话的激情。王宝强的“妙语”,其实已跳不出人类表演性里的自动性和机械性,即我在本专栏第一期提到过的帕斯卡尔说的“自动性”。“自动性”即谎言通过重复,让你的意识在惯性中丧失思考地自动说话,自动做事,“鹦鹉不叫的时候还会去抚摸自己的喙”。我们很容易说这是“无意识”造成的动作和语言,但后文我们正要辨析,这不是“无意识”,而仍是意识里被洗脑造成的习惯动作。无意识的存在,恰好有可能打破这被洗脑和催眠而产生的言语和动作。综艺里,真正的“无意识”流露在哪里——当人们的语言无所事事,我的确看见无意识的小动作被弄上热搜,比如李冰冰和黄晓明说话的时候不再捂嘴,毕竟和帕斯卡的鹦鹉不同——按照弗洛伊德和拉康,这已属于无意识的动作。既然,吃瓜者们无聊到开始关注无意识,倒是启发我预感——今后我们的无意识会变得越来越重要,甚至更会成为沉默的武器、弱者的武器。也很抱歉——我对“你认为正常的语言”吹毛求疵。而当语言无可救药,我又开始挑剔“意识”,然后,此刻,我只能乞灵于用“无意识”来对抗生活的洗脑。据拉康的观点,无意识中的欲望,能突破意识的缝隙显现。相比意识,无意识更容易通过行为、言语或梦境等形式,突破洗脑的束缚。哪怕,我们的表面意识,接受了谎言,我们的深层情感和冲突仍会以“不适感”抗拒,成为个体觉醒的契机。为保留这种“不适”,在一个扭曲的环境,我们或宁愿承受抑郁或一些神经症,也不愿在谎言中麻木和沦为自动语言机器。有时我们甚至宁愿发疯,让无意识尽情裸奔。仿佛,在意识和无意识存亡的关头,读《缺失——心理分析 2.0》颇有意义。这本书是对拉康的弗洛伊德的诠释的再诠释,它引导读者去发现自己和他人的无意识。《缺失——心理分析 2.0》这本书对我进行了科普,让我懂得了精神病与神经症的区别与判定——前者是无意识和意识没有边界,也就没有功能正常的无意识;后者仍有功能正常的无意识,无意识和意识仍然保持着清晰的边界。作者说精神病患者不懂得“否定”,不懂得否认自己已如鲠在喉的念头——疯子不会说:“这不是我的意思,我不是这意思——我不是针对老板,我不是说老板惹我生气了”,疯子也不会说“我并不是想反对你”,疯子生气就生气,反对就反对。作者认为,我们这种平常的神经症患者,才会否认头脑中真正存在的东西,拉康认为,这种否认正是“‘能指’这一概念最激情的属性”。我们多数人是神经症患者而不是疯子,也许正因这种自我管辖的激情,而受到内伤,才需要看心理医生,我写过:“我们抑郁者既非民族,又非仕宦,但还是屈原。”而精神病人,没有这种自我管辖的激情,他真正口无遮拦。按照福柯的方法进行历史的自省,我发现自己在中学时代有过近似“无意识”裸奔的体验:高中上课时,我会出声地唱歌而不自知,还以为自己是心里默唱,到学期结束语文老师才告诉我唱得很好听,让我无地自容。但不唱歌已经太晚,我马上要带着这“无地自容”的意识上大学,男生宿舍里大家开始更肆无忌惮地唱着《无地自容》,把我这层耻感的无意识,又放进集体的表层意识,甚至放进“意思”里来张扬。我局部的“无意识”的裸奔,就这样跟着大学的集体生活被“招安”成了某种“摇滚”,这是一个帮助我回到正常人行列的错误陷阱。我变正常了,我还成了电台DJ,从一个把无意识唱在身体表面的人,减弱为一个职业的舌头管辖的神经症患者。我突然想到,《红楼梦》的贾宝玉却始终是疯子——他在语言和行为上的精神病的特征、宝玉大胆在意识里表达“无意识”的特征始终没有错误陷阱来疏导,直到大厦倾。借我刚出版的随笔集《在陈词滥调背后》里的一篇《作为集体主义者的贾宝玉》来形容就是:“宝玉说话颠三倒四……他的语言冲破人生的刻板……所谓该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多数人对自己没有想象力……语言保持着线性和刻板……”“宝玉突然会跳跃(飞翔)到下一生去说,你死了,我去做和尚。这不是爱,也不是性,而是一种超然。我觉得海子也会说这样的话。不仅如此,自杀和语言跳跃一样,是空前的时空跃进,是超前的行为,也是超然的代价。”类似的“不顾顺序”的言说和思维,还有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自我介绍:“我小时候/有一位妇人死去——/最好是藏起来,再听任他们搜寻。”——她的意思是:她必须先死去,再藏起来,完成自我介绍里的“社恐”。有时我们不按牌理出牌,我们并没有功利心,我们离去又归来,归来又离去,南辕北辙,不想被趋利避害的流俗看死;有时,一切已死,我们又像死者过了不该过的生活,发生了死者之间不该有的故事;有时,我会闯入别人的蜜月忏悔友谊的不贞;有时我们仅仅是没有耐心,有时我们仅仅是恨过程——我们恨爱的过程把彼此的高尚弄得很猥琐,所以我们打破爱的顺序;有时,我们经验清零,有时我们随机生活,有时我们阅读困难,有时我们扔下累赘与繁复,有时我们拒绝简洁,有时我们自愿口吃、言不成句,有时我们主动沉默——好不被系统洗脑。有时,冬天还没有过去,但已是个人的春天,我们在腊月叫春,在盛夏飞雪;大部分时候,我都不体面,像充满校对错误的一本书,但大部分时候,我重复我的潜台词——“普遍的黑暗,但个人的黎明”。我们不在世界的线性里陪世界玩耍,我们不等世界和人们,我们自由自在地读书,我们拒绝人云亦云地写。上述人类行为,不管疯癫还是神经症,都容易被称为“二”。我们“二”,是为了不被带任何节奏,不与趋利避害的季节选择和自然选择谄媚地同步,我打乱所有外部世界的节奏,从而获得一定的自由。对这种“二”,《缺失——心理分析 2.0》这本书从精神分析角度进行了的解释——这,就是无意识在起作用。我童年出现过的“无意识”,除了课堂唱歌的事,还有更暗淡的童年记忆——那时我还小,一天深夜排队为家里买宵夜,那是我第一次排队,结果在队伍里,来一个人我就让一个,要不是我爹来找我,我会一直等到摊贩打烊。现在回想,这莫不就是把我内心“反功利”的无意识裸露在了表层?这种“反功利”如果永远保持在表层意识,我恐怕无法生存在这个功利的狼道社会。但老天让我成功地泯然众人,长大以后,起码在表层意识里,我还是变成了一个起码的功利主义者。这种无意识仍在表层意识里保存着遗迹,它表现为,对别人支付给我劳动报酬,我会觉得一丝过意不去,甚至从来不肯多要。到如今残酷的社会,这其实也已够我死几回的了。
这本书的扉页引文还说了另一个躺在长沙发上讲述的故事——出自作者——精神分析学家芬克一位病人之口:“我一直梦想和两个女人进行三人行。我问我大学女友邀请她姐姐来加入怎么样。她一开始不是很确定,但还是同意问问她姐。然后当她告诉我她姐姐也愿意,我反而就知道我永远无法干这件事儿。于是我的男子气概丧失了自信。幻想整个崩塌了。”这人也属于拉康说的某种“缺失”和“二”吧——在《缺失:精神分析 2.0 》中,精神分析学家和拉康的英文翻译家布鲁斯·芬克巧妙地展示了各种形式的“缺失”(就像说五行缺土、维生素或微量元素缺乏)如何成为人类存在的中心。从压抑到爱,逻辑断链,交媾中断,从想象的技巧到想象的监控,涵盖了对精神分析理论和实践至关重要的各种主题。拉康很喜欢对着长沙发上的患者,把“不拥有”,说成“拥有不”。拉康有很大一部分是语言游戏。“缺失的东西”好像波粒二相,既像固定资产,构成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街垒、防火墙,又用来打破。这本身就是语言的“二律背反”。透过拉康的语言游戏,犹如维特根斯坦上课时让学生把失业变成“就业准备期”,让毕业即失业的人,得到软化的语言的安慰,穿透拉康的语言,我们还是要继续寻找我们的无意识。我似乎不关心自己的无意识很久了,现在我自觉正常,或只是重新缺乏自省。现在,我重新寻找我的无意识的表达。按照拉康尊崇的弗洛伊德传统,要发现“无意识”,首要该关心和爱我们的“口误”。当表层意识的自我管辖和话术本能,已到了鸡贼的精明和滴水不漏,我只剩关心自己的“口误”说出的真心话。社会上,脱口秀里,对“口误”的惩罚也不少了。这次准备长期回国,临走我的英语反而更好了,但 “口误”也增加了,而且这些“口误”竟然全是母语——英语说得越好,语言的连接词、感叹词等,却越变成母语,作为“无意识”哼哈涌出。我的无意识里竟已是全部母语。但没有前文说的那么多水垢。我回到故乡,我化石一样干净的母语,能否正常地,说在充满水垢的母语环境里,也正如我说:我写诗就是为了通过对自己脱颖而出,从而跻身普通的诗歌。1920 年代,超现实主义提出自动写作,这就像一种更自主的自由意志:“一种不受意识控制的诗歌写作,它使得意象与意象的连缀超出常规……像夜间到来的酣梦一样,能够让人在无意识中自动表达、自动创作。”无意识里的“自动写作”,恰好是在抵抗笛卡尔说的洗脑造成的“自动性”的语言。实际上,我记者生涯的开端,与其说是在进行标准的“采访”,不如说就是在“自动写作”,如荣格说的,推门出去遇见门外的自我。这恰好又是我自诩的——它用无意识的满溢,让我没有陷入一个职业记者通常的陈词滥调,而且我认为这种“走心”的方法,成就了我的“移情”的能力。我最早的非虚构就是这样的——它结合了诗意、主观和现实,类似精神分析师获得病人的“无意识”的方法之一——反移情——用于采访对象之上。精神分析理论里的“反移情”很像巫术——核心在于心理师将自身当作工具,通过情感、身体感受和梦境共鸣,与病人的潜意识建立深层连接。病人释放压抑的情感,另一方面,又能避免像审问那样,保护其内心的隐私,又像神秘主义地,通过梦境或象征来获得其深层的心理暗示。的确如此——在后来的记者生涯中,我小时候那种“意识和无意识的边界感”的缺乏——又回来了,但是运用到了非虚构写作中,我不怕过多地表露自己的情绪,我甚至抗拒语法,进行现场速写,在最早的那些报道中,我和采访对象的心灵碰撞,而不是运用客观的采访技巧,而且我在采访面前更像弱势。就在此刻,美国新闻里,洛杉矶的野火的压力面前,被追问得狼狈不堪的加州州长纽森突然摇头晃脑——流露出了无意识;洛杉矶市长巴斯则慌乱地露出黑人的口音——流露出了无意识。这并不是自动性的自我,而是他们必须去直面的本我。当他们陷入“虚伪自我”和无意识的“本我”之争,我没有这样的职业压力。这两个人也许比我更需要心理师的长沙发。而我此刻更接近于心理师的角色扮演。继续读《缺失:精神分析 2.0 》这本书,我的代入由患者,变成了心理师。作者谈自己接触的美国心理分析师:在一个如此需要事实的领域,却工作着一群忧伤而自我的人。这个群体自己有创伤,尤其如今的心理师,自己就是孩子,自己就孤独。但有趣的是,走心的方式,被滥用了。当其他领域的职业工作者都爱用技术化的行为来偷懒,在临床心理分析领域,医师偏偏喜欢用“走心”的“反移情”来偷懒,恨不得你躺我也躺。作者担心,心理医师越来越依赖冥想,和跳神一样的直觉感知。整个下午过去,结果将这唯心的下午失败归咎给病人。沙发变质了。作者说,如今无论良医还是庸医,心理医师的招牌操作就是让病人往沙发上一趟。但弗洛伊德说他当初让病人躺沙发,主要是不爱一天被别人大眼瞪小眼地看八个小时。作者批评道:如今的心理师“不再关注他们的病人是否曾经说错话、口误、故意玩弄的文字、隐喻(或浓缩)或明显的语言偏差……好像无意识不再存在于他们的雷达上,或者好像他们相信唯一有价值的进入无意识的方式是通过他们自己的反移情。”作者说:其实很多美国医生自己也害怕接触人。所以他们把你放到沙发上,让你自己讲,然后完成机械的自省,判断哪些是自己,哪些是“社恐”这个异物,哪些是对方的投射。而法国人会好一些,他们保持了古老的亲吻人的传统礼仪。于是,这本书让我和心理师产生了共同的自我追问:我们应该感谢病人还是病人该感谢我们?我们的正常感受为什么会得到高回报?我们的失败为什么看成我们的成功?我们的文本其实是失败的。但这种瑕疵反而是美的?我们是创造者还是食腐者?从前,我只意识到记者有两层镜子要穿越——对他者的职业伦理之镜、人类学的他者之镜。但实际我的无意识,最早就懵懂地运用着第三重——精神分析的镜像、反移情。它是一个不可知论与刻意的爱高度混杂的感性区域。但若要对精神分析进行解释,作者还是带我们回到第一重绕不开的伦理学——正是在这种回归自我解释的过程里,我更接近了文学,社会批评,和自省,更接近奥登对莎士比亚剧作进行分析时用的伦理学语言。这是我认为最好的谈论人性的语言工具。而不是精神分析的语言。奥登用这种诗人介入的伦理学语言,武装了他的无意识,比表层意识的理智更深刻。在岁月中,如今,我保留了伦理学镜子和无意识的镜子,如此来回颠倒,作为我分析事物和思维的武器,中间对人类学与社会学的着迷已经淡漠。我的新随笔集《在陈词滥调背后》流露了更多的思考者的无意识和自动写作,延续了我第一本非虚构《现实即弯路》里的作为采访者表层意识里的诗性。书里关于鲁迅的那篇《在仙台》,我写道:“鲁迅开始写中国人的悲剧——第一次发现悲剧是因为有了内心,或者说,第一次发现内心都是悲剧性的,因为立刻有比死亡更深刻的毁灭在死亡之前出现,却又不是机械的心理分析,那也就是无法解决的哲学吧……”我突然想到,按拉康的“缺失”理论,如今,我们的公共话语里,面临鲁迅以后再一次的“悲剧缺失”。但如果我们“无意识”里的真话,仍能钻入王宝强们喜剧的表层意识和表层语言,抵抗生活的洗脑,则蛇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