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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BD往事:杀了你,就像杀只鸡 | 北洋夜行记014

魔宙  · 公众号  · 社会  · 2016-12-31 22:56

正文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我常去美术馆的三联书店,每次都经过隆福寺,看见那个牌楼,就觉得这里像个什么遗址,尤其是晚上,瘆得慌。


几年前,这里被网友评选为“ 北京十大闹鬼地点”之一,原因是总有怪事。



2016年12月27日上午,北京东四西大街隆福寺,牌楼下面长期有工地围墙,像个遗址,之前门前有条街叫神路街(不是朝阳门的神路街)。牌楼后面,是八十年代建造的商场隆福寺,原打算复兴隆福寺庙会的繁荣,却不想整个地区从此一蹶不振。


隆福寺地区,从清朝和民国起,就是CBD,这里的庙会和护国寺齐名,小吃、古玩、花鸟鱼虫,唱戏的说书的,应有尽有,不比天桥差。


八十年代,寺庙原址建造隆福寺大厦,工地老出事,为了辟邪,专门设计的大厦外形,但有人说,不好,看起来像个骨灰盒。


一语成谶。


1993年8月的一天,隆福寺大厦突然着火,烧了八九个小时,从里到外成了灰。


当时,我正在放暑假,专门和朋友来烧过的废墟看。按说刚烧完,而且是夏天,应该很热,但一进去,却冻得人发抖。


这就是都市传说。


清末民初,北京的胡同里常有鬼宅的传说,东四一带总被提到,1920年,太爷爷金木在隆福寺对面的二条胡同,也遇到了这么个诡异的事:有栋房子里闹鬼。



太爷爷总在《北洋夜行记》里强调,他不信鬼神。我也不信,但有个事是确定无疑的:闹鬼的地方,往往有比鬼更可怕的事。图片是太爷爷笔记的扫描件。


事件名称:东四鬼宅事件

事发时间:1920年8月14日(七月初一)

事发地点:东四牌楼二条胡同(今北京东城区东四二条)



 

七月初一(8月14日)那天,我在隆福寺逛庙会。小宝不爱热闹,又嫌热,没跟我出来。


北京城两大庙会,西边护国寺,东边隆福寺,我更喜欢上东边来。一是隆福寺的旧书铺多,能淘到好东西;二是这边离王府、使馆区近,什么人都有,有意思;最重要的是,我喜欢隆福寺的小吃。


隆福寺位于北京东四牌楼西侧,原是清朝皇家认证的喇嘛庙。后来成为庙会,与西四的护国寺齐名。民国期间,出现了商铺,成为商业中心。庙会上有小吃摊,花鸟鱼虫,绸缎布匹和戏曲表演等。店铺主要是照相馆,古玩店,古书铺,钟表店,花店等。清《北京竹枝词》称:东西两庙货真全,一日能销百万钱。多少贵人闲至此,衣香犹带御炉烟。


逛到中午,淘到了几本好书,热闹也看够了,却没吃过瘾。


我找了一家蒸锅铺,点了碗牛肉抻面(拉面)和半张千层饼,还没吃到嘴里,一个穿衬衫戴墨镜的人在对面坐下,伸手拿起千层饼,就往嘴里塞。


他一边嚼一边摘下墨镜,说:“我操,二条胡同闹鬼了。”


这人是汪亮,我在仙台医学院游学时的同学,现在做法医。




我夺过他的墨镜戴自己脸上,骂了他几句,问他瞎扯什么。汪亮使劲咽几口饼,端过我的抻面,喝了几口汤,烫得倒吸气。


我点了根烟,等他说话。汪亮喝了小半碗汤,擦擦汗,往东边指了指,说:“二条胡同老郭家,空了一个月,到夜里就有人说话,我观察了七天。”


老郭是汪亮的朋友,上个月新婚,带媳妇去了日本,钥匙交给了汪亮,托他抽空看着。汪亮懒得跑腿,直接扛铺盖住进了老郭家。


住了一周,他就见鬼了,吓得半夜跑回警署,裤子都没穿。之后,他叫上朋友,连续七天夜里十一点去看,都闹鬼。


“要不是亲眼见,我能信这个?晚上有动静,白天啥也没有。”汪亮吃了半碗面,要拉我走。


我站起来,给他点支烟,笑了一会儿,说:“你要信这个,就找巡警抓鬼去。我晚上还要去天桥看电影。”


汪亮搂住我肩膀,说:“小宝已经去了,总得去看看吧?你帮我弄清楚,那把刀,送你。”


我一听这话,信了他。


半年前,汪亮在琉璃厂淘到一片断刀,刀身布满龟背纹,削金如泥,可能是元明时期的镔铁刀。他给断刀装了个把,改作西洋式菜刀,我试过几回,十分得劲儿,早就想要,他始终没答应。



镔铁,就是大马士革钢。明人曹昭《格古要论》中记载:“镔铁,出西番,面上有旋螺花者,有芝麻雪花者,凡刀剑打磨光净,用金丝矾,矾之,其花则见,价值过于银。”


我说:“一言为定,马上就走,今晚就拿刀。”我往桌上放了两毛钱,招呼了一声“结账”。


这时,一个刀疤脸叫花子蹭过来,端起汪亮剩下那半碗面,呼噜噜吃起来。我就又掏了一毛钱,撂在桌上,对蒸锅铺老板说:“再给他下一碗吧。”


老板盛了一碗搁在案板上,捡起三毛钱,又拣出一毛还给我,然后在地上的盆子里洗了洗手,继续做面,也不说话。


我正要问,老板“哎”了一声,招呼刀疤脸过去,把刚盛的面端给他,往里添了一大勺肉汤,撒上一把香菜蒜苗。刀疤脸接过碗,也不怕烫,蹲下就吃,哗啦啦响。


我收起一毛钱,对老板拱了拱手,叫上汪亮走了。


老郭家是个小三合院,主房改建成了两层小楼,楼梯装在外面,闹鬼的是二楼卧室。


木头楼梯上蒙了一层细灰,走一步留俩脚印,这层灰是汪亮的证据:除了他,平时没人上过楼。


汪亮开了门,说:“门窗都没打开的痕迹,一到半夜屋里就响,咣当咣当,还有走路的声音,我操太吓人了!”


我问他,有没有少过什么东西?


“啥也没少,这座镀金的钟表,几百块,一动没动。”汪亮指床边桌上的一座西洋钟。




我把屋里没锁的柜子抽屉检查一遍,在梳妆台发现了问题:四个抽屉里都乱糟糟的,香水瓶子是拧开的,发卡和皮筋缠在一起。再打开其他几个,也被翻过,但不像少了什么贵重东西。


进了卧室连着的小书房,发现屋顶上有个一米见方的入口,上去是个小阁楼。我让汪亮爬上来看,说:“这屋没闹鬼,是闹贼了。”


我给他看阁楼斜顶的小天窗:这天窗开着小缝,从外面能拉开,虽然入口极小,但小孩和有功夫的人能进来。


有一种贼,专挑长期没人住的房子,先拿零碎的小东西,瓶子、杯子什么的,没人察觉。待到想搬大件,就会装神弄鬼一阵子,有人察觉也不敢来看。


小宝从房子外面查了一圈,发现能爬进这个小天窗的唯一方法,是从十步开外的一颗杨树跳过来,“要是轻功比我还厉害,有可能进的来。另外,也不排除真遇上了传说中的飞贼,能用铜钱做梯子。”




我们到东四牌楼附近,胡乱吃了点东西,回到老郭家,在一楼待着,等着晚上鬼来。



1920年代的东四牌楼,当年没城管,附近常年有流动的小吃摊。照片来自《北京城百年影像记》一书,左下角就是一个疑似卖炒货的小摊。


晚上十点多,汪亮歪椅子上打盹,猛地站起来:“来了。”


楼上有响动。


窸窸窣窣,像在摸索东西,又像醉汉絮叨不停,转而尖利,还有一阵凌乱的踏步。汪亮听得入神。


我拿了钥匙,和小宝蹑手蹑脚上楼。我掏出枪,开了保险,一手拧开门猛推进去。


怪声戛然而止,一只手迎面伸过来,抓我手里的枪。我猛撤一步,那手扑了空,捞在门框上,瞬间又缩回暗处。


伴着一阵刺耳怪笑,一条细瘦的影子进了书房。小宝一个箭步跟上去,随手打开了电灯。


那东西真像个鬼:半大孩子身形,浑身生着灰毛,有尾巴,脑袋却是个骷髅,白森森反光,生着一块块黑斑。它身上挎着个蓝灰色小布袋,站在阁楼梯子上看着我们,吱吱叫了几声,窜进阁楼,从天窗一跃而出。


这是只驯过的猴子。


汪亮在卧室门口地上捡起一缕红色布条。我接过布条看,是喇嘛僧袍上的布料。这猴子大概是从隆福寺过来的。


喇嘛的衣服主要是红黄两种颜色,一般年老的用黄色,年轻的穿红色。


隆福寺外的庙会摊子已经撤了干净。我们围着东廊下(金醉注:隆福寺东西两侧分别称为东廊下和西廊下)往北走,穿进了钱粮胡同,也没见那猴子的影儿。


已经十一点多,空气还是燥热得很,我们打算从钱粮胡同绕回东四大街。

快走出胡同,听见一阵吱吱声。一个小个子人影,正扯着一根绳,绳子那头是猴子,脑袋摇晃着,地面上一个巨大的骷髅影子。



金木根据记忆手绘的猴子。图片是扫描件。


我朝人影喊了一声:“这位兄弟……”话音没落,一把飞刀到了跟前,小宝拽了我一把,飞刀打在墙上,迸出火星。


小宝趁势扑过去,两人滚在地上,扭打起来。没打两下,小宝腾地跳起来,停了手。


我拔出枪,推上膛,喊了声停手。那人听见响声,停下不动,猴子挣脱,窜上一棵槐树,没影了。


那人突然搧了小宝一耳光,说:“流氓!你赔我猴子!”竟是个女孩。


小宝羞得满脸通红,不吭声。我收起枪,向那女孩道歉,说这猴子偷了东西,我这朋友心急。


女孩二十出头,短头发,蓝色短装,打着护腕,一手拽着那绳,一手提了个破木箱。


我报了姓名,跟她说了二条闹鬼的经过。那女孩朝小宝拱了拱手,算是道歉。


她叫鲁颖,直隶沧县(今属沧州市)人,从十岁跟父亲到天津卖艺。三年前,天津闹洪灾,父女俩逃到北京,卖艺加乞讨,过一天算一天。


今年总算攒下些钱,打算租两间房长住。父亲却突然得了流感,治了三天就病死了。鲁颖只好自己摆摊卖艺,在隆福寺借了间僧房住,求个不饿死。



1917年7月,海河流域发生大洪水,70条河流先后决口,直隶全境被淹,受灾面积近4万平方公里,受灾人口620万,其中以天津、保定最重。据《申报》记载:“查水之始至也系在夜半,顷刻之间平地水深数尺,居民或睡梦未觉,或病体难支,或值产妇临盆,或将婴儿遗落,老者艰于步履,壮者恋其财产,致被淹毙者实已有二三百人,而其逃生者亦皆不及著衣,率以被褥蔽体,衣履完全者甚属有限。”


那猴子叫皮皮,丢了半个月,跟寺里喇嘛打听才知道没跑远,今晚终于抓着,却又给小宝坏了事。


小宝憋了半天,大声问:“卖的什么艺?猴子打扮成那样?”


鲁颖瞪了他一眼:“我哪知道,以前没那东西!”


小宝还要再顶一句,却听见汪亮喊了起来,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胡同西头。我们跟过去,拐进大佛寺街,见汪亮坐在一间破屋边上,看着眼前一片洼地。


洼地上空,闪着几朵绿幽幽的鬼火,一明一灭,随风漂浮,不时又有新的从旁边冒出来。


鲁颖啊了一声,箱子摔在地上,掉出几把飞刀。她蹲下收拾,小宝走过去,弯腰帮着捡。


我拉起汪亮,笑他:“你丫还是法医,连磷火都没见过。”


“操,我当然知道是磷火,但你瞧这架势,这儿得有多少尸体?”




我跟鲁颖要了把飞刀,在洼地里挖了几下,泥土潮湿松软。有人种着几茬野菜,菜叶青油油的。


我让汪亮去街上找巡警。


内三区警署(今交道口至东二环,东四大街到北二环区域)来了一堆人,巡警,侦探,法医。


巡警把洼地挖了三四米,挖出三十多具尸体——也可能更多,因为所有的尸体都被肢解破碎,勉强拼出了四具完整的骨架。只有一具尸体还没腐烂,但身体也被砍成几截,没了脑袋。


所有的尸体死法雷同,要么是自然死亡后被肢解,要么是被重物击打毙命后被肢解。


我们四人做完笔录,陪警察忙活一宿。早上六点多,巡警封锁胡同,住户不准出门。


鲁颖要走,汪亮不让。他毕竟是警署的,认为鲁颖有嫌疑,不能走。


鲁颖不理他,说要找皮皮。汪亮说:“你那皮皮,头上戴的骷髅肯定是这儿的,你跟这事儿撇不清,瞧这多少死人!”


鲁颖干笑了一声 :“死人有什么,见得多了。”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汪亮还想说,小宝喝了他一声:“一个流浪的女孩,住的地方都没,你看她哪像凶手?”


鲁颖走后,我们三个回了老郭家,踏实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小宝跟汪亮去拿那把镔铁刀,我喝了会儿茶,翻翻庙会上买的书,又去了隆福寺那边。


走到东廊下,觉得饿,想起昨天没吃上的抻面,就又去那家蒸锅铺。


铺子门口竟然排着队,都在等吃面,有人拎着饭盒要打包。我掏出怀表,才三点多,街上其他饭馆都还冷清。


我往铺子里看,满满都是人,一条长凳坐四个人,挤在桌角吃面。等不及的,端着碗站门口,吹吹热气就吃起来。靠近门口,坐了个巡警,敞着衣服吃得满头汗,好像是早上给我们做笔录那个。


跟我站我前边一个胖子打听,胖子说,今儿天热,算不上人多,要在平时,队伍得拐几个弯。


“老板姓刘,他的面筋道,汤好喝,油香不腻,后味儿足,吃一回咂摸好几天!”胖子说得来劲,指着让我看那老板手艺。


我好吃,见不得这架势,就拉了条长凳,点了根烟坐下排队,一边看刘老板和面“出条”。


抻面,就是拉面。拉面的过程叫“出条”,又叫开条、放条,即把理顺遛匀的大条撒上白面反复抻拉出面条的过程。其过程包括上劲、抻拉、下扣、倒手、撒白面等过程即把大条放案上,撒上白面,用两手摁住两头对搓上劲。按照老北京的说法,抻面按粗细分帘子棍,家常条,细条和一窝丝,行家可以做到粗细由心。


这老板四十多岁,头发花白,穿了件粗布旧褂子,外面罩了件洗得发白的围裙。他两条膀子舞着,把面团往案板上摔得啪啪响,揉成长条的面,用手一提溜,转眼拧成麻花,甩两下,又是啪地一摔。


几趟甩下来,面溜得够劲儿,大面柱子成了帘子棍大小,再成二细、毛细。


等了半晌,路边停下辆胶皮车,下来个当兵的,腰里别着枪,手里提个饭盒,扒开排队的就往前挤。排队的也都不说话,老老实实让开。


我问胖子怎么回事,胖子贴我耳朵说:“知道这是谁吗?总统府的卫兵,徐大总统好吃抻面,三天两头派人买。”见我不太相信,胖子指着正在盛汤的刘老板:“这铺子小,可是干净,要不总统愿意吃?”


胖子说得没错,这蒸锅铺上有蒸的、炸的、煮的,每样都单独摆放。一个小工跟在吃完的客人后头,麻利地收拾着。


快排到铺子跟前,那三个巡警吃完出来,突然朝着马路对面吆喝一声,追了过去。我回头一看,卖艺的那小姑娘鲁颖正站在马路边上张望。


她抬头一看见巡警,愣了一下,扭头就跑,拐进了隆福寺大街。


巡警追过去一会儿,垂头丧气地回来,拉了条蒸锅铺的凳子,解开衣服坐着凉快。


“这姑娘早上做过笔录,不是没啥事儿吗?”


巡警看了半天才认出我:“你们走后,来了只猴子,头上戴着个骷髅,几个兄弟围着抓没抓到,抢到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骨头,给我看,“人的手指骨,那猴子戴的骷髅,八成也是死者的。再说,这女的是外地流民,不是什么好人。”


我还想再问,巡警摆摆手走了。


终于排到了我,刘老板已经扯起了面团。


我找个桌角坐下,说来碗一窝丝儿。


他看我一眼,没答话,面条在案板上蹭了几下干面粉儿,又凌空一扯,瞬间拉成细丝,甩进滚锅里。面条出锅,浇上肉汤,撒了碎肉和葱花香菜,给我端上桌。


我捞了两捞,却发现面条略有些粗细不均,瞧了一眼老板的手,手指微蜷着,两手背上都是光亮的疤痕,像是被烫伤过。


我犹豫一下,没问。


捞起面条,吹了吹热气,正要下嘴,门外蹭地窜进一个影子,是那猴子皮皮。


它蹦上桌,伸出毛手打掉了筷子,在碗里捞了一把肉。


我推开碗起身去追,皮皮一边舔着爪子一边跳上了房梁,窜进了后厨。


我跟着就追,老板一把扯住了我。我俩对视了一秒钟,他动了动嘴,没说话。我甩开他的手,喊了一声皮皮,硬追了进去。


后厨很整洁,地上刚刚拖过。皮皮正蹲在水池边上,掀开一个瓷盆子,捞盆里的生肉吃。


我停下脚,猛地往水池一扑,揪住了皮皮尾巴,手里滑了一下,它一纵身子又跑了,骷髅头摇的咕咚响。


它蹲在案板上,吱吱了几声,掀开一大块蒸布。


蒸布下面有个人头,瞪着眼,脸上有条大刀疤。脖子根露着整齐的截面,已经没了血色。


我看了半天,没回过神,一只满是疤的手从脑后伸过来,捂在我脸上。鼻子冲进一股生肉腥味,腰窝里一热,身上软了下去。


闻到一股浓香,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地上,面前放着盘烤肉。肚子很饿,我端起烤肉吃个精光。旁边有人叫我,扭头一看,是汪亮。


他也坐在旁边,浑身是血,没了一条腿。他看着我,说:“那是我的腿,也给我吃点吧。”


我大叫一声,往后一撤,脑袋磕在墙上,从梦里惊醒。


我确实坐在地上,脚上锁着手腕粗的铁链,身上的枪、怀表和钢笔都不见了。面前没有烤肉,也没有汪亮,只有那个瞪着眼的人头。


这是间一间狭小昏暗的房间,没窗户。不知道多久前,我腰间被捅了一刀,关进了这里。


我把衬衣掀开,腰上的伤已经包扎好,试着挪挪屁股,后腰一阵剧痛,只好继续坐着。


没过多久,我开始感觉饿,浑身冒虚汗,脑门发蒙。我用手撑着地,把身体沿着墙朝上挪了挪,让自己省点力气。


外面一阵开门栓的声音,蒸锅铺老板推门进来,手里端了碗面,热气腾腾。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饿了吧,吃面。”


他把碗搁在我面前,我看了一眼,是铺子上卖的抻面,浓肉汤,青葱香菜,牛肉粒,一层辣椒油。


他用筷子捞了一下,热气扑在我脸上,香气冲进口鼻,我本能地吸了一口,泛起一阵恶心,剧烈地干呕起来。


他站起来,看着我,问要不要加点醋。


我缓过气,抬头看他,他也盯着我,眼里一点神情也没有。


我问:“胡同洼地里埋的人,都是你杀的?”


他看了我几秒,终于开口:“对,我杀的。”声音很冷静,带点山西口音。


“为什么这么干?”我指了指案板上的人头。


“吃啊。”


我又是一阵恶心,伸手推开那碗面。


他弯腰端起面:“不是我吃,是大家吃。你也看到了,这面很香,你不昨天就想吃了吗?”


我没说话。


他把面搁在案板上“先给你放着,早点吃,晚会儿就放坨了。”


说完,他转身出去,我叫他:“哎,有素的吗?”


“没有。”他关上门,在外面锁了门,“叫我刘三就行。”


我闭上眼睛休息,很快睡着了。醒来屋里漆黑,门缝里漏进几道光,外面可能是刘三的后厨。


那碗面还放在案板上,表面凝了一层黄腻的油花,旁边的人头上趴了一窝苍蝇。空气里翻腾着一股生肉的腥味儿,我捂着鼻口,缓慢地呼吸,喉咙里干得冒烟。


估摸着半夜的时候,刘三又端了一碗热面进来,换下之前那碗,一句话没说。


刘三再一次进来的时候,可能过去了两天,我已经没什么力气,半张嘴巴呼吸。


这次,他放下面条,没走,拉了条长凳坐在我面前,问:“你不饿吗?”


我看着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要是吃了,你打算怎样?”


“你要吃了,就是吃了人肉,就不算个人了。”他点了根烟卷,慢慢抽着,“你连人都不算,我就杀了你,跟杀鸡一样。”


“要是我不吃饿死了,你剁了我煮汤,也不算杀人。“我动了动嘴角,算是笑了一声,”反正我要进汤锅,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刘三看着我,一口一口抽完烟:“你是第一个问为什么的。”说完,脸皮一耸笑了,“趁你还清醒,给你讲个事儿吧。”


他把烟头丢在面碗里,收起脸上的笑,张开一只手伸在我面前:


“这手你看见了吧,滚水烫的。半年前,因为这手,我煮了第一个人。”


半年前的一天晚上,刘三正要收摊,来了个人要吃面。刘三下了面端上,那人吃了一半,撂下筷子不吃了,开口就骂,嫌抻面不地道,面条不一样粗细。刘三赶紧赔不是,说手有旧伤,不太利索。


那人不愿意,不但不给钱,还要赔偿。刘三气不过,俩人打起来。


“我恼得慌,抓起切面刀片子,一下切了他喉咙。我一看,杀人了,也没慌,就抬进屋放着。放了几天,我怕坏了,就给剁了。剁了就觉得扔了可惜,就煮了。


“用了人肉汤做面,吃面的人倒更多了。我也奇怪,自己怎么不害怕。后来,想明白了,我喜欢看见人家吃人肉,心里觉得踏实。”


我问他为什么。他摆摆手,让我别说话。


“我是山西人,庚子年(1900年)才来的北京。来北京前,我种地。光绪三年(1877年),官家说不让种地了,让种大烟,种着种着,家家户户都没粮食了。没饭吃,鸦片也种不下去了,天又旱,闹蚂蚱,铺天盖地飞,一年到头啥也没收,没谁能吃上饭。”


清朝光绪元年(1875年)至四年(1878年),直隶、山西、陕西、河南、山东及川北地区发生了一场罕见特大旱灾饥荒,造成1000余万人饿死,2000余万灾民逃荒外地。1877年为丁丑年,1878年为戊寅年,史称“丁戊奇荒”。时任山西巡抚的曾国荃称之为“二百余年未有之灾” 。有史料证明,这场天灾背后的人祸,是清政府号召农民种植鸦片,以提高税收。


“饿了一年多,树皮,草,什么都吃,还是扛不过。我就逃荒,没跑多远,就不行了,一阵风把我掀倒,起不来了。我就爬,头越来越晕,发慌,出汗,胃里一直冒酸水,往外吐,到最后,酸水都没了,就晕了。”


“等醒过来,我一闻,有香味。我就使着劲爬,找香味,爬着爬着,身上热起来——那是冬天,我本来都冻硬了,但就是热得难受。实际上那不是热,人快饿死的时候,以为冷就是热,热就是冷,一样的。你很快就知道咋回事了。”


“我总算找到了香味,俩小孩坐地上在煮东西,瓦罐里咕嘟嘟冒热气。我张嘴,也说不出话,但谁都知道我是要吃的。俩小孩不说话,瞪着我。我就往前爬,一把捞进瓦罐,冰凉冰凉,其实已经烫伤了。”


“瓦罐一下就翻了,里头滚出半截人手,皮还没煮烂。”



 光绪初年的饥荒,山西、川北都发生了严重的“食人”事件,有“割食尸体”的,也有杀人吃肉的。《南江县志》记载当时的情况:“...登高四望,比户萧条,炊烟断缕,鸡犬绝声...父弃其子,兄弃其弟,夫弃其妻,号哭于路途...或举家悄毙,成人相残食,馑殍不下数万。” 图片是当时山西民间流传的《荒年歌》


我强打精神,看着刘三,他还是面无表情,又点了根烟:


“我活了下来,逃荒到北京,但是心里不踏实——直到我看见那么多人都喜欢吃人肉,心里总算踏实了。既然都喜欢吃,我就想做多点,剁一个人,能做三大锅汤。”


隆福寺热闹,蒸锅铺生意非常好,总有叫花子来捡吃的。刘三专挑叫花子,看准了目标,就给他一碗面,吃完叫进后厨,打晕绑起来,饿着他。


“每个到了这里的,我都告诉他,碗里是人肉,吃不吃自己选。但除了你,每个人都会吃,有人饿了半天就会吃,吃完一碗还要一碗。”


按照刘三的规则,他杀的每个叫花子,都吃了人肉,不算人。所以,他也不算杀人。


我不愿吃人肉,他就等着我饿死。


刘三讲完故事,把那碗面搁在我面前,锁门走了。我脑子一片空,瞪着面发愣,又迷糊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哗啦一声响,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掉在我身上。我一摸,是皮皮,怀里还抱着两只烂苹果。


我用尽所有力气,摁住皮皮,夺过烂苹果,一口气吃光,连核都咽了。


皮皮没跑,端起面碗喝汤。我看着那颗骷髅脑袋在面前晃晃悠悠,渐渐清醒,有了点力气。


我把碗磕碎,挑一块尖利的瓷片,拽过皮皮搂在怀里,在骷髅的头顶刻了几个字:


蒸锅铺有鬼,救我,金木。


刻完字,浑身累得发软,一松手皮皮蹿上案板,纵身一跳,从我头上屋顶的破洞钻了出去。我这才发现,它是从草席天花板的破洞里掉下来的,天花板和房梁中间是空的,连着外面。



北方的老房子,房梁很高,天花板和房梁中间一般中空,有的用木板搭出一层阁楼空间,有的用席子之类的东西简单隔一层。


皮皮走后,过了约莫一天,刘三又来了一回,没再换面,而是踢我几脚,看我死了没。


我没死,但越来越虚弱。


要是鲁颖姑娘不识字,可能过两天我就真成了肉汤。


不知道什么时候,门缝里忽然没了灯光,外面响起软绵绵的脚步声,门悄悄打开,有人进来,转身关门,划了根火柴。


小宝站在我面前,手里握着汪亮改造的那把镔铁菜刀。我指指脚上的铁链,小宝让我捏着火柴,两手握刀猛砍下去,一道火光,铁锁断开。


小宝扶起我,开门往外走,鲁颖在外面等着,肩膀上站着皮皮。


屋里突然亮了灯,眼睛刺痛,恍恍惚惚看清,这里是蒸锅铺的后厨。刘三站在我们对面,手里握着我的勃朗宁,两手抖动着给枪上膛。


枪响的瞬间,小宝和鲁颖同时扔出了飞刀。鲁颖的飞刀插在刘三的眉心,小宝的菜刀砍进了刘三背后的墙上。


刘三那枪,打在了皮皮头上的骷髅脑壳,骨头碎掉了一地,露出完整的猴脸,两颗眼珠子滴溜溜转。


拿回手枪怀表和钢笔,我们出了蒸锅铺。四点多钟,天已经燥起来,热气扑在身上,我才闻到自己有多臭。


小宝跑进胡同,敲门找人要了两桶水,把我浇了个透,简单清洗了伤口。


讲完刘三杀人做面汤的事,我问小宝,怎么会和鲁颖一起过来。


小宝看了一眼鲁颖,没说话。鲁颖倒是大方,说:“我俩这几天都在一块。”


那天分开后,她继续在隆福寺附近找皮皮,第二天就碰见小宝也在附近转,说我失踪了。俩人就约了每天一起找。


昨天晚上,终于抓到皮皮,看见骷髅头上的字,趁夜摸进了蒸锅铺。


我骂小宝:“隆福寺附近全是巡警,找不着我就不知道报警?”


“怎么没报警?这蒸锅铺天天那么热闹,谁知道你在里头?那些巡警,除了冤枉人,什么本事也没有。”


小宝说完,看了看鲁颖。鲁颖却皱着眉,低头不说话。


过了好久,她突然开口:“也不算冤枉,其实我和刘三没差别。”


我和小宝纳闷,她继续说:“五岁那年,村里闹饥荒,吃不上饭。有一天,我爹从外面拿回一块肥肉,给我和娘吃了。”


鲁颖说完这句,我俩没追问,她也没再吭声。


我抽了几支烟,脑袋清醒许多,回想被关起来的几天,后心有点发凉。饿得不行的时候,我就一个念头:出了蒸锅铺,就能吃上干净东西。但要是满世界都没其他吃的,我会端起那碗面吗?


我在家歇了一星期,去找汪亮。一进门,他正在院里哇哇吐。


吐完,脸色苍白地看着我:“妈的,一吃饭就吐,去医院洗了三回胃。这回你丫相信有鬼了吧?”


 


我给周庸讲了这个故事,本来以为他会觉得恶心——他最爱吃肉汤面,但他却比以前吃得更多,而且买了很多速食品屯在家里。


他这是害怕极端情况出现,或者说,是害怕极端情况下自己会失控。


半个月前有条新闻,14只猫被锁在屋里,因饥饿过度互相残杀。这就是极端情况。


六年前,我看过一部讲述1960年代劳改农场故事的电影(某种原因,片名和导演就隐去了),改编自同名纪实小说。故事里的人是高级知识分子,却在极端饥饿中吃老鼠、吃别人的呕吐物,甚至吃尸体。


是人性泯灭吗?不能随便下结论。人是动物,又不是动物。处在极端状态下,任何人的动物性可能会爆发到极点。


除了饥饿,人还会面临各种极端状态,你做出的应对,可能就是你自己看不到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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