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望志,人物媒体/时代罔闻录
我是双性恋,我有严重的恋足癖,
我对女人要通过性虐的方式性唤起。
我把肠子都剖给你看了,
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文 | 王笑笑
采访 | 王笑笑
图片 | 梁欢提供
编辑 | 小肥人
「事实证明,认为自己’我行我上啊’的人也不太行。」
这条评论被点了 18 个有用,在《不存在的王国(上)》评论区中排第一位。梁欢三年前发布的这张专辑豆瓣评分只有 5.4,推荐标签里有「城乡结合部电子」,评论区中大半是对他的冷嘲热讽。
他曾专门找人,希望将这张专辑全网下架。说得再通透些,他希望从所有点开过播放按钮的听众的脑子里把每一个音符都抠出来,堆在一起撕烂揉碎扔到宇宙尽头的黑洞里,从此这些音乐和「梁欢」二字再无关系。
他主持的脱口秀节目《恶毒梁欢秀》去年播出后,有人称之为《尴尬梁欢秀》,开播集里他站在舞台正中央,笑容像化妆师没处理好的假皮一样粘在脸上,嘴里念叨着自己听了都无聊得想哭的台词,眼神中分明写着「我要下台」四个字。台下坐着的是从附近村子雇来的观众,面对主持人接连抛出的包袱无动于衷,甚至某期还有观众站起来打断录制,要求回家吃饭。
梁欢自己说,「你告诉我,你能说出这一季脱口秀任何一点好来吗?」
他自顾自地说着接下来的工作安排:现在这张新专辑快做完了、六月初就进组开拍新电影、回来后录制第二季脱口秀……数下来一直到 2019 年的工作都安排好了。
说到新专辑,他一拍手,脸上一副贝多芬面对《命运交响曲》的表情,「这张专辑简直棒死了!」至于脱口秀呢?第一季失败在于还没做好准备,再次录制之前梁欢要提前找编剧,自己做培训。
一、
租用的录音棚藏在一栋居民楼的地下室里,屋内坐着制作新专辑的录音师,屋外桌子旁是新电影的执行导演和摄影指导。桌上摆了面澡盆大小的披萨,刚吃了一半,虚掩着盖子,已几无热气。音乐人梁欢从屋里走出来,身份自动切换成导演梁欢。
音乐人刚刚还在屋里讨论音色的选择,导演现在又身兼两角表演电影里的一段对手戏。「他是中途被人叫住的,回头,(摄像机)一定要从这个方向打过来。」他在地上跳来跳去,趁着台词的间隙和同事说明此处机位的摆放。
评论家是不需要有这么多肢体动作的,至少对于人们头脑中的评论家梁欢来说,他不过是穿着睡衣蜷在电脑椅中,头戴大耳机,拿起手机发条微博,「第一次听了五月天的歌,感受是’就不能把他那些跑调的音修好吗?’ 」然后继续翘起二郎腿刷新着评论,挑选同样刻薄的字眼将那些「你行你上啊」的质疑反讽回去——刻薄就是他的招牌。
从几年前开专栏写球评,到后来上微博写乐评,不变的姿势,不变的文风,不变地收到大批拥趸与同样多的质疑。评论总比实干容易得多。
当他对国内歌手指指点点,以评论家的身份示众时,他却突然宣布要「出道」了,似乎是在一片「你行你上」声中顺水推舟做的决定。出道方式也极具梁欢式的幽默——他发起了一场公开投票,最后支持者和反对者之间仅有 0.14% 的人数差距,他管这叫「网络出道」。
宣布此事前,连身边好友都不知道。程瀚眼中的梁欢和网络上一样,热衷输出,擅长说服。程瀚设想过这个好朋友创办另一家公司,却从未料到他将变身艺人,而出道时梁欢手里甚至还捏着某家大公司产品经理职位的 offer。
这是他音乐生涯上的又一重大进展。再上一个是进大学第一天,终于摆脱家中「不准接触乐器」的禁令后,他开始尽情物色伙伴组建乐队。生命冥冥中如同一场戏剧,父亲因年轻时的挫折而试图封死儿子的音乐道路,殊不知这把「契诃夫之枪」一旦登场,就一定会在后续的剧情里扣下扳机。
「脑子里有太多东西了,要倾倒出来。」梁欢这么解释自己要做音乐拍电影的原因,「创作是排泄,像拉稀,你懂吗?」他伸手比划了个动作,模拟屎尿从空中奔腾而下。「你已经被憋坏了,拉出来非常爽。」
当评论家终于拿出自己的作品,此前所有的讥讽变成铺天盖地的嘲笑——这样一个到处评价国内各歌手唱功不行的网络红人,自己的歌却像「不小心打开了唱吧 App」。尽管如流行的比喻所说——「并非只有会制冷才有资格评价冰箱」,可没能说服观众的作品依旧给攻击者们以口舌。
身为半路出家的歌手,梁欢的唱功相比专业歌手远逊,这可能是喜欢者和讨厌者为数不多的共识之一。他曾练习过一段时间声乐,后因事务繁忙而放弃。他始终将自己定位成一个音乐人,而非站在舞台上或录音棚里的歌手。这样一来,唱功好坏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不存在的王国(上)》专辑封面
二、
「我被骂得太多了,基本上就是一路被骂过来的。我对于负面的东西已经无所谓了。」梁欢的私信箱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攻击。然而用他的话说,总结所有人骂得最恶毒的点,都不如他对自己的厌恶。
粉丝们称他「梁直导」,这个从「梁指导」演化来的名字在字眼上表达着对主人性取向的直白戏谑。他早年的公开言论中常不必要地刻意强调自己直男属性,比如将那次微博投票的选项分别设为「出道,且依然是直的。」和「不出道,且依然是直的。」这给他招致「用性向营造话题」的质疑,他却突然有天公开承认自己的双性恋身份。
上世纪的三线小城很少听说男同这样的事,更谈不上对性少数群体的包容。这种话题即便偶尔出现在街坊同事猎奇的耳语中,必定也紧随鄙夷和厌恶的语气。不难理解当少年梁欢意识到自己看见男性肉体情境不当的勃起时,内心中升起的对自己将变身异类的恐慌。
「这种场景下,我应不应该硬?」这样一个只和本能有关的反射成了独处时为之焦虑至痛哭的问题,他却依然无法克制青春期时身体的生理反应,于是只能痛恨自己,我为什么不是个女生?
除性向外,体型和长相构成了他的另一块阴影。因身材肥胖,小学一年级时,同学们给梁欢起外号叫「吃了粮食的老野猪」,这个外号既不巧妙又不顺口,产生的刺痛感却因听者本身的自卑而加倍放大。他看着镜子里的身体和上边那张脸,岂止是不好看,简直是丑。这种自卑直到出名后都没被消解,为改善自己的相貌,他甚至专门缝了双眼皮。
游戏是少年梁欢躲避现实痛苦的圣地,父母允许他把练习打字的剩余时间用来玩游戏,他就把打字练得飞快。盗版光盘塞到光驱里嘎吱嘎吱地转,大屁股显示器屏幕旋即转入黑暗,那才是他舒服的时刻。他最爱角色扮演类游戏,但开局时那个一无是处的小人总让他联想到现实中的自己,他只享受变强的快感。
他用「人格不健全」这样的词形容自己,有时他设想,如果在一个非常阳光的环境长大,现在自己会是什么样的?饱受伤害的自卑者或对世界怀有浓烈的憎意,也可能反之对同样身处不适之人产生强烈的同情。据程瀚观察,梁欢在社交中是能照顾到所有人的情绪,他显然属于后者。但他自认社交能力很差,惧怕自己不自知中给他人造成不适,这样的自我提防有时甚至过于敏感。他对博望志记者说,「从你进门我就开始担心,我的某个表情或话语会不会伤害到你。」
拍电影是梁欢热爱的事业,可这是个无比复杂的工程,其中需要反复沟通的环节让他在不舒适区中饱受煎熬,他甚至开始在深夜服用助眠药物。他也设想过将每个工种花费占比做成面向公众的开放协议,以便在未来免去繁琐的议价环节。
「我觉得自己浪费时间。你以艺术从业者,甚至以艺术家自居,你的工作职能是什么?探索未知。」他举起双手,假装肢体蔓延到录音棚的每个角落,试图抓住虚空中某种不存在的东西。「重复是在探索未知吗?当然不是。」
与之相比,梁欢更热爱需要独自创作的环节,比如写剧本、画分镜。电影中有个主角被骂到无话可说的场景,他反复念那句改过许多遍的台词,依然感觉伤害得太钝,他试图在收到的谩骂中翻到合适的句子,却更达不到想要的力度。最后还是靠自己写了个「无比恶毒的讥讽」,他对此非常满意,脸上挂着既渴望分享又故作神秘的表情。
第二天中午,他又发了条微博,内容只有一句话:「我写的台词都是狗屎。」
三、
出道前,梁欢因「反假唱」的事迹被大多数人知道;出道后,他依然高举这面大旗。他去观看那些收视率斐然的晚会,然后公开指出某某歌手假唱。
更早的时候,他曾批评阿信唱功差而和五月天粉丝群体发生矛盾。出道后,他又因「打假」而和 TFboys 、黄子韬等高人气偶像的粉丝们产生冲突。粉丝们对自家偶像的维护有时就会变成对梁欢本人的攻击,对此他一贯做法是针锋相对地发动反击。他的同事、电子音乐人 3ASIC 也认为梁欢在吵架上「有点过」,而牵扯了他原本的创作精力。
《恶毒梁欢秀》某一集邀请到凡客 CEO 陈年做嘉宾,陈年在节目现场称「周杰伦是垃圾」的言论掀起轩然大波,后来回应说是「遭到主持人的设计」。梁欢知道后直接给陈年发微信对质,「你恶意揣测我我就一定会㨃你脸上,你是网友我就挂你,你是陈年我就指你鼻子说。我做人就是这样的。」
从写篮球评论开始,梁欢就经常被形容为「锋芒毕露」,他认为由于自己的直接而招致大部分的反感。程瀚和梁欢都曾是知乎的早期用户,他对梁欢所陷争议的理解是,知乎早期就事论事的风格,到大环境中,就容易变成让人不舒服的咄咄逼人。「知乎有个很好的习惯,你错了之后要说’我错了’。但社会上,大家不喜欢把话说那么尖锐,所以他被讨厌很正常。」
在决定当个音乐人那一刻,他声称希望为业界带来三个改变:一、消灭假唱;二、让大众提高音乐审美;三、推动妥善解决版权问题。音乐是创作的最终目的,也是输出价值观的工具。一向注重自我感受的梁欢不得不耐着性子观看各大卫视的晚会,「我平时喜欢那样的音乐、喜欢那样的电影、喜欢那样的戏剧,却要来看一场充满可笑塑料感的晚会,里边所有搞笑都是在咯吱人,所有音乐编曲都是上世纪 90 年代的风格。」
《春节联欢晚会》每年收视率最高,自然是「晚会打假」的重头戏。但当他选择这么做时,实际已将一条腿迈出悬崖边缘——一个近两百万粉丝的微博大号,对一场政治性晚会的例行质疑,危险性不言而喻。
2017 年春晚前,有微博人员找到梁欢,通知今年不能讨论假唱,「我们保不了的。」开场三分多钟,他发了条微博,「看这假的让人心碎的形势,我就说谁真唱吧。」于是他的微博便整晚再没更新。边看晚会边刷手机的关注者以为整晚尽是假唱,事实却是微博刚一发出,梁欢便遭「保护性禁言」。
此前无尽的争论、无趣的晚会早就让他心生厌倦,这件事成了压垮他的稻草。关注者们再次看到时间线上出现相关动态已是几天后。他至今将那条长微博置顶,其中宣布自己从此「不再关心音乐演出、节目里的那些无聊问题」,并以渗着冰冷的绝望的句子结尾——「华语乐坛,就你也配好?」
尼采的一句话被他用来形容整件事始终,「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恶毒梁欢秀》现场
四、
「我是双性恋,我小时候喜欢男人,我有严重的恋足癖,我对女人要通过性虐的方式性唤起。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把肠子都剖给你看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出道之初,梁欢曾想当个流行歌手,尝试向主流圈的规则靠拢,尽力隐藏自己的性取向等非主流的一面。而他决定做一个「不掩饰的艺人」,是从两年前那场大病开始的。那天下午他在工作室突然晕倒,医院检查结果是蛛网膜下腔出血。卧床期间他开始反思,「不让自己成为异类真的是对的吗?可不可能,做自己也能成为一个艺人?」
3ASIC 认为,梁欢的优势在于对音乐的独特的理解。「他是个乐于接受任何新艺术形式的人,具有比流行产业链更开阔的视野。」再回想出道之初,梁欢只觉着那时候的自己很可笑。「《不存在的王国》出的时候我必须当它是一张专辑。但我现在只承认它是一张 EP(Extended Play),要不然我的耻辱程度更高。」
至于希望提高大众的音乐审美,他曾设想用通俗语言将音乐中高深之处讲出来。而眼中国内音乐产业的下滑让他失望,做音乐成了哄自己开心的工作,而不再迎合听众的品味。「我的歌迷确切还是有几个的,他们会每天在私信里关注我专辑的进展。」他说这是继续发专辑的唯一原因。
对于自己这样的变化,他内心也是充满疑虑,他始终无法平衡好自己和听众的关系,感觉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的状态都不太对。他想了想又承认,这可能只是顺从自己喜好来而找的借口,「哪一个创作者不想让更多的人喜欢自己的东西?」
他不再公开和人争论,甚至减少了在微博上放自己的作品,微博成了他偶尔分享生活近况的场所。人群的注意力从他身上褪去,更多人听到「梁欢」这个名字只会反问一句,「谁啊?英达老婆吗?」部分人在提醒下会慢慢回忆起,「哦哦,前两年和五月天粉丝撕 X 那个吧。」
电影甚至还未开机,他已认定这将又是一部被骂的作品。他将这个处女作定位成一部「知识分子电影」,但对大部分观众来讲,就是「太装X」了。片方要求梁欢改掉剧本中的几处台词,「别的编剧这么写就可以,但你不行。你就是有原罪的,你的原罪就是装X。」
他最近在读维特根斯坦,随手将书中一段话拍照发在微博上,下边有人评论,「哟~还看哲学呢。可你明白这是在说什么吗?」另一条评论写着,「不是撕 X 的装 X 不是好歌手。」平日里骂他「装 X 」的人不占少数,他也欣然认同「装 X 」融入了自己血液。
「装 X 应该变成褒义词,装 X 就等于向好之心嘛。维特根斯坦是好的,多读他的东西,别人骂你装 X ,但你是对的。」
五、
该如何用一个词介绍梁欢?他是音乐人、是导演,还是主持人。但批评者不留情地指出,「即使是粉丝也知道,那些作品若非出自梁欢,不会有人关注。」
许多人看来,梁欢是自我营销的高手。他从不认同这样的指摘——「自我营销」这个概念的边界是如此模糊,以至见仁见智的观点取代了客观存在的事实。「很多行为我都是没设计过的,但会被别人认为设计过。我没法反驳这件事,因为我没法证明它。」他不置可否,「大家怎么理解都是对的。」
也许是「自我营销」这顶帽子太大,或许是信息的过滥让人不再相信个人能毫无预谋地蹿红。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所有事都自己做,也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团队来支撑我,那你不就是走这样的路线。」
在更早的时候,成名这件事对他更多是个意外。从写篮球评论开始,关注者人数多得出乎意料。经纪人小刀在一旁说,「粉丝对他的喜爱可能是来自于思想和智力层面的崇拜——他说出来我想说但说不出的话。」
「他们喜欢了一个语文老师吗?」梁欢接话说,「如果我不再让说让他们有共鸣的话呢?」他认真地反思过这个问题。
而对于出名本身,名声为他换来了很多东西。差不多年龄的导演毕赣为电影《路边野餐》筹集资金东拼西凑,梁欢却轻易拿到了投资者的支持。掌握大量微博营销号的铜雀和他在某次饭局上相识。铜雀说服了另外的投资人,支持梁欢拍一部自己想要的电影,「这一部随便玩,先把你身上的瘾都退干净了,下一部咱们好好拍部商业片。」
其他的专辑、脱口秀、纪录片或是上电视当评委,也有足够多的资源主动找上门来——对投资人而言,名气本身意味着经过证实的能力,意味着快速聚拢的人气,意味着能变现成真金白银的流量。
「如果出名能更快地帮助我做想做的事情,那出名就绝对不是一件坏事。」但他也同时为事情可能流动的方向忧虑,如果名气达到一定程度,被资本绑架后,是不是可能就再没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作品了?
「我想做作品。」他反复强调这句话,他说这是他的最终目的。
知乎上评价他的诸多回答中,有一篇写到,「(梁欢)可能丰富,可能很酷,可能有趣,可能理性,可能热爱创造渴望表达,可能理想主义宁死不屈。但他的网络生命来自关注度,来自人气,来自于每次风口浪尖博得的路人缘,来自于严肃死磕吸引的眼球。不是作品。」
他的角色在许多职业间游走不定,这给他招致许多「全面平庸」的批评。归根结底,梁欢所有被诟病的焦点还是在于——「没有才华」。
「如果你没进过总决赛,别人所有黑你的点都是成立的。」梁欢聊到了 NBA ,这是他最早出名的领域,他从小就学到一个道理——尊重是自己赢来的,是自己努力工作换来的。「我确实没有在任何领域里做出足够大任何的成就,截至目前确实是很平庸的人。」
他讨厌许多人来采访他问些「片儿汤话」,诸如以后准备怎么办?人生目标是什么?他没想过那么多。早年他曾放言自己一生只会出十张唱片和十部电影,他幻想自己的每一部作品都能近乎完美。但他很快发现这种想法的可笑——如果每一件作品都完美,进步空间在哪里呢?
「我的第一张 EP 是不好的,我的第一季脱口秀是不好的。我的理想也很简单,尽量余生别再出拒绝让我承认是我作品的东西了。」
王笑笑:关心人类、菠萝饭、蒸汽火车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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