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假期,我们一家人来香港旅游,顺便探望定居于此的大姨和姨夫。大姨是我大姥姥(姥姥的姐姐)的女儿,20世纪50年代随家人从上海移居香港。我唯一一次与她近距离接触还是在2023年姥姥周年祭,她和姨夫专程从香港来北京为姥姥扫墓。
▲2023年,大姨(左四)、姨夫(左三)和内地的亲人们相聚北京 图/受访者提供
我们抵达酒店时已过晚上9点半,大姨、姨夫已经在大堂等候。两位八旬老人热情地与我们逐一拥抱,并拿出一大袋洗好的车厘子和一袋脐橙,让我们带回房间吃。他们详细地询问我们的行程,并提出建议。大姨依旧操着一口上海话+粤语,我们听得似懂非懂,姨夫在一旁作翻译。
得知我们预留了一天去太平山顶,姨夫自告奋勇要当导游——每个周末他都跟山友们一起去行山。姨夫翻出手机里上个周末登顶海拔934米凤凰山的照片,画面里他身着专业的登山装备,在山顶逐云赏景,神采奕奕。
到了约定好的日子,姨夫先带我们去吃正宗的港式早茶,然后到尖沙咀搭乘天星小轮至中环码头,再坐太平山缆车上山顶。维多利亚港的海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大大小小的船只穿梭其间,交织成一幅动态的画卷。
“我年轻时,就是船上的一名轮机长。”姨夫指着不远处的一艘轮船讲述起过往。
姨夫祖籍宁波奉化,1941年出生于上海,7岁时随父母移居香港。姨夫的父亲在香港开了一间搪瓷厂,随着业务日趋稳定,又招呼老家的亲朋一起来香江。
在战争年代,香港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历史因素,成为了一个相对和平又充满机遇的地方。作为远东的航运中心和全球供应链上的关键港口,香港提供了丰富的商业机会和就业前景,吸引了大量移民。据姨夫回忆,他们一家刚到香港时,这里的人口只有几十万;到了20世纪50年代,香港人口超过两百万。
大量的移民带来了不同的文化、语言和技能,丰富了香港的社会结构,并对商业和金融行业产生深远的影响。“那时候来香港的上海人很多,大多是自己开厂做生意:纱厂、布厂、搪瓷厂、热水瓶厂、塑料花厂……应该说,上海人给香港带来了繁荣。”姨夫说。
中学毕业后,姨夫没有继承家业,而是选择了当时热门的轮机工程专业深造,后来在船运企业当上了轮机长,负责全船的机电、动力设备工作。年轻时,他随着船只跑遍全球各大洲的港口,经历过沙特阿拉伯50度的高温,也体验过加拿大东岸港口零下30度的严寒。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太平山顶,这里是香港岛的最高点,也是俯瞰香港市区和维多利亚港的绝佳地点,不仅有迷人的自然风光,还有众多网红餐厅和购物中心。姨夫带我们来到拥有百年历史的太平山餐厅用餐,这里原是1888年兴建山顶缆车时英国工程师的工作和休憩的地方,后来发展成一家为游客提供中西式美食的餐厅。
喝着英式奶茶,俯瞰维港全景,姨夫感叹他这辈子做的最难的决定就是60岁时离开香港,“要离开心里非常不开心,不过好在很快就回来了。”2002年,姨夫退休后和大姨一起前往美国,准备移民——彼时,大姥姥和大姥爷已经随儿子定居西雅图多年,一家人又可以团聚了。
但在美国待了一个多月,姨夫就要回香港,“首先是饮食不习惯,更主要的是感到在那边没有地位,美国的航运公司给我开的工资是香港公司的一半,不是按照工程师的标准来定的,那我肯定不干。”姨夫跟大姨讲,“你愿意就留着,我反正要回去了。”于是两人又回到香港。在姨夫心中,这里才是“最自由”、“最安心”的地方。
多年来,大姨和姨夫一直关照着内地的亲人。我的舅舅记得改革开放之初,大姨、姨夫就专门来北京看望姥姥,“烫着卷发、身穿喇叭裤、手上戴着大戒指,跟从海报上走出来的一样”。他们带来了大包小包的衣服、食品,四喇叭立体声录音机(一般人家只有两个喇叭的“板砖”录音机),彩色电视机和邓丽君、凤飞飞的原声磁带——大院里的年轻人都来家里翻录这些磁带。舅舅还记得他们带着全家人去友谊商店购物、去全聚德餐厅吃烤鸭。走在友谊商店蓬松的地毯上,“整个脚面都陷下去了”,以及第一次喝可乐时那种好喝的“中药味”,这些新奇的感受让舅舅至今记忆犹新。
大姨和姨夫那时也经常寄钱过来,兑换成人民币后,内地收款人会获赠同等数额的侨汇券,可以去专门的商店买一些市面罕见的商品。我的妈妈1982年结婚时的大衣柜、组合柜和自行车都是用侨汇券买的,样式新颖,做工讲究,在市面上很难买到。
▲20世纪60年代末,姥姥(左)和大姨带着我的妈妈在天安门广场合影留念 图/受访者提供
如今,年过八十的姨夫每年清明都会回宁波老家扫墓,常常是独自一人,行程一般三天——从香港经罗湖或福田口岸前往深圳北站,再乘坐动车到达宁波,然后换乘地铁和公交车前往奉化老家,入住村里的宾馆。偶尔遇到同村相识的一两个亲友,也都是年逾八十的老人,对方会邀请姨夫去家里叙叙旧。第二天上山放鞭炮、祭扫,次日从奉化出发,经宁波、深圳返回香港。
“为什么每年都要亲自去扫墓?”我问道。
“我爷爷和爸爸的墓地都在那边。我们乡下有一个传统,只要后代有人就必须来上坟。我的两个弟弟都在外边(澳大利亚和美国),那只有我来了。”
“您的孩子们去过吗?”
“没去过,他们语言不通,(在村里)东南西北可能都不认得。他们工作都很忙,我也不会强行要求。我只能说趁自己还走得动就去做,如果有一天走不动了,那没有(人来扫墓)就没有了。”2025年清明,姨夫还要带一个比他年长两岁的堂叔一起回乡扫墓,“如果不是跟我一起走,他的儿子都不让他去。”
假期的太平山游客如织,不同的肤色讲着不同的语言。从山顶望去,中环、湾仔、尖沙咀的地标建筑尽收眼底,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勾勒出香港的繁华。
“在这么多地方生活过,您究竟是哪里人呢?”我很好奇姨夫如何定义自己的身份。
“我是中国人,具体来说是宁波人。”对故土的眷恋或许是因为父辈的影响,姨夫记得一家人刚来香港时,父亲总是一大早让他去买份报纸,“看看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但直到去世,他都没能再重返故里。
我想到了大姥姥和姥姥的故事。当年大姥姥极力劝姥姥一起南下香港,但姥姥不愿意去“殖民地”生活,也不想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家庭妇女。她和姥爷响应国家“一五计划”的号召,从上海一路北上来到北京汽车制造厂工作。她曾自豪地写信告诉大姥姥,“我们这里的妇女能顶半边天。”后来大姥姥随家人定居美国,大洋相隔,两姐妹只能靠书信联络,直到人生的最后几年才又相见。在时代的洪流下,一个选择就改变了整个人生的轨迹。
日近黄昏,我们准备下山。放眼望去,维多利亚港的海水昼夜不息,潮起潮落间带走了昨日的喧嚣,留下记忆的涟漪。时光流逝,记忆或许会模糊,那些深刻的情感和故事却深藏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