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知道周立波先生在美国被捕、查出了枪支和毒品的事后,我第一时间,脑补出了以下景象:
在上海某片天空下的关栋天老师,偶然扫过今天的新闻,目光在某演员涉嫌吸毒的字样上停留片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嘴角勾出丝苦笑,道:
个只赤佬……
(若换个性格刻毒的人,大概会补一句:内伊做忒。但我想象中的关老师……大概做不出这等事吧)
(稍微关注周立波久一些的人,便知道早十年前,他前妻便说过他吸毒的事。所以类似的事情爆出来,真也不奇怪。)
上面这个,算上海周边普通围观群众的梗了。
说点其他的。
我个人习惯,喜欢的会着意宣扬,一再提及;不喜欢的,避而不谈。周立波先生不算我喜欢的那类人,所以看他遭罪,说我内心里没涌出些许幸灾乐祸之感,就太矫情了:“一个吃相难看作天作地的家伙栽了吧”,难免如此想。
但我还是想说点别的。
许多人大概有类似体验:欣赏了一个喜剧人,之后风云变幻,物是人非,多少还牵挂着;不论他现状多糟糕,一想到他的旧作品,心一软,就劝诸位骂他的人:“这人现在是挺糟,但你看看他以前的,他以前的,还行。他现在演出是敷衍,但以前,真的……”
这个时代,许多艺人都如此:成名前奔走江湖,积累了数年、十数年、数十年的功底,乍然一响,光芒万丈。但十年笑料有其用竭之时;观众群有扩大之日。用来吸引核心观众的笑话讲完了,得另外找辙圈客了,这一步迈得好的实在少。于是旧观众抱怨此人今不如昔,新观众认为此人名不副实。又,艺人从来善茬少,马三立先生说话,“这行没好人”。就很容易出事了。
周立波先生算个例子。近十年前红将起来,然后,与关栋天先生闹掰,四处树敌,姿态比较拆烂污,结果坍了台,现在,大有墙倒众人推之意了。
设若只到此为止,也不尽然。
将近十年前,周立波出来一系列作品,先是笑侃财经什么的,效果一般;此后笑侃三十年,笑侃大上海,这才红得爆棚。
当然之后他要亲身代表上海形象,指东打西,那就难免癞蛤蟆背着手,冒充小领导了。
我是江苏无锡人,自小随我外婆,听周柏春先生,看严顺开先生,晓得王汝刚先生。上海人的趣味,我大概明白一点。周立波的笑侃三十年和笑侃大上海,并不高明得惊天动地,主要还是老滑稽戏的许多技法,但有一个妙处:立人物,共同回忆。
这一点,天津相声迷大概懂得。比如外地不喜欢马派相声的,会觉得马三立先生那些段子,包袱又少,说的地名又不认识,有嘛好笑?喜欢的,会觉得马先生立的人物,张二伯、钓鱼的、卖炸糕的、买松花的,甚或少马爷的王德成与丁文元,真是活灵活现,马先生的语调,生生就是天津市井小民狗起来的劲头……听多了,仿佛身处画图中。
周立波早年的段子,也是如此。讲的是七八十年代上海人的共同记忆。周立波所谓的打桩模子,艺术效果当然无法与马三立先生的张二伯相比,但同样是一个,“我们自己城市的人知道这个破玩意,对我们那里人就是这个破德行”,这么个人物。
于是许多喜欢周立波的人,尤其是上海人,不是多爱他这个人,而是一种且嘲弄且激赏的姿态,仿佛看滑稽戏:
“个赤佬,看着像个小瘪三,吃相也难看,但是还蛮灵格,好白相……”
之后呢,又连带出另一种情绪:
“个人还蛮敢讲的,我们想说不好意思说的话,他都给说了……”
我父亲那个年纪的苏锡常人,奉上海为圭臬。上海好,洋气,落魄了还是要有派头的那种洋气。那个年纪的上海人,不少也如此想:上海自有其派头,落魄了也要有派头。这样家庭出来的,就构成了这么一群人。我认得一位,是这样的:她要讲派头有礼貌,不能公开表达上海地域自豪感,于是找了周立波。她并不佩服周立波,甚而觉得他油腻,只是,“这家伙讲的话,有些还蛮中听的。”
这里其实是个微妙的点,是个喜剧人的定位问题。
一切笑料,都来自反差。
普通一点的喜剧人,是单方面嘲弄。
高明一点的喜剧人,是自嘲。
最高明的喜剧人,是先自嘲,再反过来嘲弄其他——比如赵丽蓉老师总是先立一个朴实敦厚啥也不懂的老太太,反刺“司马光砸缸”的电视台、麻辣鸡丝的包装、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的物价。比如陈佩斯那句神一般的台词: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原来以为只有我这样的才能够叛变,没想到你朱时茂这么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了!”
最高明的,也最难。表演需精巧,矛盾设置需精妙。
周立波在笑侃三十年和笑侃大上海里,已经走到了第二步,通过许多上海人自嘲改革开放前的困难与自尊,找到共同记忆,立起了打桩模子、偷吃油条的上海小囡等形象。
但他自己,又回去了。
最容易引笑的:政治、性、地域/身份歧视。这几样门槛不高,但艺人一旦开始走时事路线,搞地域/身份歧视,就是走钢丝,势必口碑两极分化。如果处理得不够精妙,就很容易糟糕了。
以周立波近几年的表演状态,糟糕了,似乎也没什么遗憾的。我只是想起当年关栋天先生为他铺的那条路,为他建立起的“找老上海人共同城市记忆”的路线,稍微有点可惜。
他1990年已经惹过事了(著名的打岳父),本来可以算浪子回头。他本来在十年前有机会,可以成为类似于李伯清先生那类,让一个地域的人会心一笑,成为城市暗号的喜剧人,结果自己作到了这一步。
那时,我身边有几位上海朋友的父母,着实需要这么个,“你听听,我们那时候就是这样的呀”,这样一个共同记忆喜剧人。
上海话里有个词,极为精妙,与普通话意味不同。普通话里,这个词是控诉一个人为非作歹。但上海人说这个词,根据语气不同,可以包含着许多重意味:
“可恶!”
“讨厌!!”
“罪过罪过……”
“哎也是自己作的,可恨是可恨,也有点可怜……”
用来形容他,也是极确:
“作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