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今年的戛纳有哪部影片最惹人期待，恐怕绕不过「韩国作者导演第一人」洪尚秀的这部《之后》。自从和女演员金敏喜的婚外情被曝光后，洪尚秀似乎重新攀上了艺术生涯的巅峰，金敏喜也成为了洪尚秀的「灵感缪斯」：让两人结缘的《这时对那时错》斩获了2015年瑞士洛迦诺国际电影节金豹奖，《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帮助金敏喜夺得柏林影后，今年的两部新作《之后》和《克莱尔的相机》又分别入围了戛纳主竞赛单元和特别展映单元。
更耐人寻味的是，这几部作品都聚焦于婚外情的话题，戏里戏外形成了微妙的互文。难怪有影评人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关于这段婚外情，洪尚秀到底要拍多少部电影？」
文｜吴呈杰
图｜网络
就目前看来，洪尚秀对这一题材还怀揣着巨大的热忱。《之后》中，金敏喜扮演的女孩第一天到一家小型出版社上班，就不幸地被赶来的老板妻子当作小三，遭到一顿劈头盖脸的辱骂。这一天的倒霉事情并没有结束，她一心辞职受到老板挽留后，又因为老板情人再次回头而生出周折。在预告片中，妻子和丈夫对称地坐于画面两端，妻子不停地质问丈夫：「你是不是和其他女人出去约会了？」而丈夫始终低头吃饭，沉默不语。
这样一个毛孔毕现的尴尬瞬间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否取材于现实生活。对电影和现实的关系的发问贯穿了洪尚秀的导演生涯，他很少公开谈论自己的感情生活，却又在作品中一次次撩拨观众的窥探欲。很早之前，他就回应过了：「我的电影不是与现实生活平行的存在，我要做的是跟随离弦之箭射向现实生活，并在最后一刻阻止它。」
相爱后动物感伤
在早年间一部叫《剧场前》的电影中，洪尚秀借某位小角色之口调侃自己：「导演的一生都在拍同一部电影。」从入行以来，洪尚秀只关注男女情事这一个话题，不厌其烦地探讨人类作为一种情感动物的爱与生活 ，并且总围绕着以电影圈人士为代表的文化中产阶级打转。有批评者认为洪尚秀只不过在一味重复自己，但通过不断地挖掘与考察特定人群的言行举止，洪尚秀已经成为一位拥有标志性电影风格的人类学专家。
洪尚秀曾在采访里表示：「因为我一直努力挖掘我了解的东西，这是主要的原因之一。而且我也不太关心所谓不同职业背景的人。对我来说，人物的状态更重要，虽然我的电影经常拿电影人做主角，但他们之间各有各的不同。 」
洪尚秀拍电影的念头始于1994年春天。两年之后，借着独立制片运动的势头，洪尚秀的长篇处女作《猪堕井的那天》在韩国上映。那一年，李沧东还没开始拍《绿鱼》，金基德尚未完成《鳄鱼藏尸日记》，朴赞郁和奉俊昊都还未真正出道。
《猪堕井的那天》的创作灵感来自于他看到的一篇小说《一个奇怪的夏天》（A Strange Summer）。影片中的主人公金孝變是个落魄小说家，从未真正出版过一本像样的书，生活窘迫潦倒，被外界判定为三流作家。这样的人物设定，往后几乎雷打不动地贯穿了洪尚秀的每一部作品，不知名小导演，陷入创作瓶颈的作家，郁郁寡欢的文艺工作者。
《猪堕井的那天》
至于他们的爱情生活，则往往受困于三角恋，或一男两女，或一女两男，多有已婚或离异者闯入；看似狗血如戏，却又稀松平常宛如每个人所经历过的世界。任何关系，都从一段三角关系开始，结束于另一段，不明不白，没有始终。
在《猪堕井的那天》中，围困住男主角金孝變的便是这样两名女子：已婚女宝京，未婚女敏在。而男主角所谓的「渣男」属性，又总是不可避免地戏剧性地投射到洪尚秀自己身上，生而为人的困惑与矛盾，以电影的方式坦诚布公。
洪尚秀是那种最典型的文艺闷骚中年男导演。他热衷于将艺术家、导演等中产阶级艺术圈的男性弱点暴露在观众面前，这些男主角可以被概括为「失意的文化偶像」，看似光鲜，实则离世俗成功相去甚远。影片中截取的多是男女交往之间的尴尬瞬间，比如在《猪堕井的那天》中，三流作家金孝燮偶然得知出版社聚会没有叫自己，他仍厚着脸皮前往，却只能在并不友善的氛围中独自献唱卡拉 OK，逼女同事喝酒。一直窝火的孝燮无处发泄，逮住女服务员失手将汤洒在自己身上的机会，大声斥责并愈演愈烈，谁知女孩并不示弱，餐馆老板也赶来帮忙，孝燮的恃强凌弱变成了骑虎难下，他举着破碎的啤酒瓶，像个疯子般对峙世界。
孝燮的极端让我们不难察觉，在一开始，洪尚秀就奠定了之后所有作品中将要描绘的角色基调，我们在每部作品中似乎都能看到伪善、懦弱又不甘寂寞的金孝燮。
洪尚秀的电影中常常出现一群人围坐着喝烧酒的经典场景。同为东亚导演，小津安二郎也偏爱让角色在酒后袒露些许情感。可能是三五好友相聚，在酒桌上一些调笑放肆的话；也可能是走进小酒馆，和身边的酒友一起回忆往事唱起军歌。而酒之于洪尚秀，要重要得多。它可能是勾起男女情愫或勇气的「淫媒」，会酒醉后来到旧情人家中抱头痛哭，也可能是酒壮怂人胆，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引起不大不小的尴尬。这是有多年酒龄的洪尚秀总结出的经验：在实际生活中，如果喝酒喝了一整夜又一直聊天到天亮，就会出现「尴尬」、「失控」的时刻。
初二时，由于父母离异，没人照看正处于青春期的洪尚秀，他终日喝酒，总是处于一种晕乎乎的状态。那时有四五个同样具有家庭问题的朋友会拿着课本到他家借宿，他们一起喝酒到凌晨。日后回忆起那段时光时，洪尚秀觉得自己是个孤独的小孩：「我是个话不多的人。除了酒友之外也再没有其他的朋友。我觉得自己体内似乎有一个炸弹，随时要引爆。 」因此，烧酒成为了导演洪尚秀推动剧情、提高戏剧张力的武器。
随着作品越来越多，洪尚秀的剧本也越写越少。创作头四部电影时，他还会写非常完整的剧本，从那以后的每部电影都只有大概20来页的概述。一般来说，他会在早上五点来到拍摄地点，开始坐下来写当天的剧本，等到九点左右助理到来，十点演员就位，再开始拍当天的第一个镜头。
相比他的工作方式，他的人生更没有计划性。在高中毕业的那年冬天，洪尚秀自己一个人走到南山附近的一家旅馆，吞下一大堆安眠药准备自杀。有人发现了他，送到医院之后把他给救活了。康复之后，他傻笑地离开了医院。他有一种感觉，他觉得自己人生的某一页已经被翻过去了。他准备把喝酒抽烟的坏习惯全都戒掉，开始新的生活。
那次自杀未遂像一个隐喻，在随后的岁月里，他的人生就是由这样的无数个偶然组成：「我一直没有特别清晰的目标，但它们就这样发生了：恋爱、结婚、生子、拍电影、形成自己的风格……我从来没有做过选择或设计，我只是下意识地对人生做出反应。」
狐媚天成金敏喜
在人群中，你很难第一眼认出金敏喜。她有一双弯如新月的眉眼，搭配上狭长的冷酷脸型，很像是影视剧中常见的被女主光环遮掩的恶毒反派的外貌，这在推崇白皙水润、有点婴儿肥的初恋型女生的韩国并不讨喜。
早年间，金敏喜出演了多部偶像剧，拿到过新人奖，主演的《朱丽叶的男朋友》在韩国创下超过40%的收视率。但在速朽的偶像产业，女演员的演艺寿命很少能突破5年。在1999年12月某个暴雪天，十八岁的金敏喜独自一人在影院看完了全度妍的电影《快乐到死》，她头一次觉得电影演员这份工作竟如此令人着迷，它可以给予你体验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的权力，那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与充盈感是流水化作业的肥皂剧所无法比拟的。从那天起，金敏喜决心要当一名电影演员，不管要付出多大代价。
在韩国，偶像和电影演员处在演艺圈鄙视链的两端，要想实现从偶像到电影演员的飞跃并不容易。以文艺和深刻的作品风格出名的编剧卢熙京，一直拒绝金敏喜出演自己的作品，金敏喜居然整整磨了两年来换一个试镜机会。尽管这次试镜并未成功，却让她在电影圈打响了名声。
直到2008年，金敏喜终于等来了第一部担纲女主角的电影：《热情似火》。她饰演一位生活糟糕透顶的编剧阿美：工作压力大、男友一事无成、家人不理解，还陷入两个男人选择谁的难题中。之后，她又主演了几部惊悚和悬疑影片，并不出众的外表开始在大银幕上绽放出一种摄人魂魄的美。无论是《白鲸》中沉着聪明的新记者，《火车》里危险美丽、身份不明的女人，还是《哭泣的男人》中柔弱无力的猎杀目标，都散发着疏离又略带罪恶和欲望的气质。
《热情似火》
在荧屏上的出色表现反过来增添了金敏喜在生活中的女性魅力。一向挑剔的Bigbang队长权志龙称她为韩国最会穿的Fashion star：「金敏喜姐姐无论什么样的风格都能诠释，每当我看到她时，都能感受到她女性特有的纯粹感。」更不用提她显赫的前男友名单了，李政宰、赵寅成、李秀赫，个个都是在韩国广受追捧的黄金单身汉。金敏喜从不遮掩，也鲜少回应，出席公众场合时都是一副不争不抢、笑意盈盈的样子。
这很容易让人想起那部倚赖女明星当场发挥的半纪录片《女演员们》。在片子里，她穿着豹纹外套从机车上跨下，活脱脱一个青春期的叛逆少女。在一众抢着发光的女星中，她躲在人群边缘，言谈也与世故毫不沾边，别人问：「你怎么都不说话啊？」她更是笑：「当听众很好啊。」
金敏喜心里清楚得很，要发光就得靠作品说话。距离她的偶像、韩国唯一一位戛纳影后全度妍，她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机会在2015年降临。曾凭《老男孩》获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的朴赞郁筹拍新电影《小姐》，离奇的情节和黑暗的复仇主题是朴赞郁电影一贯的风格。而这一次，阔别影坛六年之久的朴赞郁除延续其一贯风格外，又融入了 「同性、乱伦、养成、性虐」等奇情元素，再加上极具隐喻色彩的殖民背景的设定，摆明了是要奔着A类电影节大奖去的。
《小姐》
朴赞郁在思考女主角人选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金敏喜。在收到剧本后，金敏喜看到片中多处的同性床戏，没有立刻作出决定。最终还是对好角色的渴望在心理斗争中占了上风。当《小姐》被选送到戛纳电影节后，人们都好奇她如何看待自己将成为韩国大银幕上诠释同性爱的第一人，她说：「因为喜欢，实在不想因为某一点而错失一个角色。」
金敏喜饰演的小姐，表面上清纯可爱、高贵平和，实际上从小生活在末日里。她被变态姨夫培养成色情读书会声优，像樊笼中无法逃离的金丝雀，长期的身心禁锢和折磨令她精于世故，善于隐藏，内心充满复仇欲望，像暗夜罂粟一般美艳危险。金敏喜对这个「精分」小姐的拿捏恰到好处，从她干净又渴望情欲的眼睛中，映照出的是野心、飞蛾扑火般的勇敢和为爱奋不顾身的决断。
《小姐》
走上审判台
《小姐》为金敏喜带来数不清的殊荣，但真正让她大放异彩的，还是在遇到洪尚秀之后。在两人合作的第一部电影《这时对那时错》里，已婚导演韩千秀与金敏喜饰演的女画家尹熙正偶然邂逅，之后他们相继在咖啡馆、画室、寿司店等地聊天。在一场场留白丰富的对话中，男与女之间迅速涌动的情感被精确捕捉。无论是尹熙正突然得知导演已婚多年后面色的阴晴转变，还是导演醉酒后坦白的倾诉和害羞而无望的求婚，都是成年人不得不面对的迂回、纠结与遗恨。
「一瞬间有一种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的感觉。」导演看着正在看画的尹熙正，心中涌现了这句话。在洪尚秀的电影中，金敏喜奇迹般地收敛起那富有攻击性的五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忧伤，笑起来的时刻又非常明媚动人。
《这时对那时错》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让金敏喜柏林封后，评审团这样评价：「她既是演员，也是艺术家。你不能停止注视她。」相比《这时对那时错》，《独自在夜晚的海边》更进一步，金敏喜饰演的就是一位女演员，和金敏喜本人一样拥有丰富的恋爱经验，正迷茫于一段和已婚导演看不到未来的恋情。
在影片里，已婚导演始终处于隐身状态，大量的主观镜头对准女主角英熙。英熙坐在影院里黯然神伤，等待友人时无聊地抽烟唱歌，又或者是蹲下来触摸路边的花簇，她仿佛是一个美丽的谜团，伴随着巨大孤独和空虚的裹挟，就好像片中形容的：「那种因为内心受到煎熬，所以好像从内心深处产生了什么东西一样。」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
尽管洪尚秀一再强调「绝不是拍自传性故事」，还是没忍住在电影里为现实中的这段感情做了探讨和辩解。《独自》中出现了另外一些道德正确的无爱婚姻：在德国的大姐和前夫将就着生活在一起，没爱没性没交流；在江陵的男前辈和妻子终日为了琐事撕扯，「自从有了那个女人后一下子老了很多，像断了念头似的。」仿佛能听到洪尚秀躲在暗处的发问：到底哪一种才是真正的爱情呢？
但走上审判台的只能是有禁忌意味的不伦之恋。结尾处，英熙在梦境中与导演重逢喝酒，由旁人之口说出，导演觉得可惜了英熙这样好的演员。英熙丧气地表示，实在没有好作品可拍，只能拍没得挑选的烂剧本。导演反驳说：「以你的实力怎么会没有好作品？」面对所爱的人，英熙的矛盾痛苦和不甘完全爆发，她厉声喊道：「你明明知道，我可是炸弹，我有破坏性的一面，折磨周围的人，毁掉他们！」
「在韩国，喜欢女明星真的是很不容易。」这是半纪录片《女演员们》中的一句话，当年轻明星、中生代演员和老戏骨们聊起彼此作为女明星的婚姻时，不禁一起潸然泪下。在家庭观念极重的韩国，一旦当了小三就意味着身败名裂，即便是贵为柏林影后的金敏喜，同样处于 「无戏可拍」 「代言全撤」的状态。《独自》里，金敏喜的泪水或多或少有超出剧本之外的真实。
《电影手册》前主编让·米歇尔·傅东评价，洪尚秀电影最杰出之处在于「诚实感」。明知无可奈何却等了又等，但又并非如此，英熙对虚伪者大声叫喊，像是为了看到人的本来模样而作出的殊死尝试。
洪尚秀画了一条无限趋近自己的渐近线，向自己射出一箭又在切肤之前把自己消融掉，只拿出「一个已婚导演与女演员相恋」这样松松一条主线，填充进去的却完全是女人心事。金敏喜也绝对不是本色出演如此简单，平淡的生活浅流之下是包裹着的刺痛清醒。她的英熙率直甚至有破坏性，但最深层是不声张的坚定，在释放情感时像控制精准的水流淙淙而过。
洪尚秀和金敏喜在电影中互相给予，却又非常独立地存在着。无论是自传故事也好，虚拟人生也好，大银幕已然跳脱开现实生活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时空。同时这些心事、诗意和对爱的渴求挑动着观者，如同惠特曼与此片同名的诗句：「夜晚独自在海滩上，当老母亲唱着沙哑的歌，一面来回地轻摇，当我观望着晶亮的星星，我想起宇宙和未来的音谱上的一个记号。一种巨大的类似联锁着一切。」
戏外的恩怨纠葛自有人评说，但只要一回到洪尚秀的镜头里，金敏喜就是最美丽的模样。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
没看够？
长按二维码关注《人物》微信公号
更多精彩的故事在等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