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被贬的时候写过一个寓言,说一个人听见水里有两人哭,哭着哭着一人说道 “龙王下令砍掉所有带尾巴家伙的头,我是鳄鱼才哭,你个蛤蟆哭个什么”,“我现在当然是不怕,但我怕龙王追查我当蝌蚪的时候啊”……
南梁的时候,著名的唱反调爱好者范缜和梁武帝为首的主流理论集团展开过一场论战,核心就是 “形神灭不灭”。按照我国马列主义理论家的观点,范缜是个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论者,因为他的核心理论在于人死如灯灭 —— 那灵魂也跟着没了。佛学粉梁武帝马上跳起来反击说,不还有六道轮回吗?其实,真正佛教对于灵魂的解释,倒是接近范缜的解释。佛教有句话叫 “识不离身”。身换识换,所谓屁股决定脑袋;身朽识亡,识也就跟着散了 —— 只是这句深入人心,要等到玄奘从印度取经回来了。
官定唯物主义哲学家范缜
无论是苏东坡的政治牢骚,还是范缜与佛教的论战,追根溯源都可以归结到一个问题,“灵魂和躯壳到底是什么关系”。以往这些思考和普通人无关,现在却随着科技发展日益成为一个社会问题 —— 哪怕你只是看过《黑客帝国》,也都会想 Matrix 里的成功人士和现实里的人体电池差别有多大。当然,对于我们升斗小民来说,有生之年还看不到人体电池,而是《攻壳机动队》里的义体改造。
50年后你在扫描电子胳膊时也能看到这类标志
通过我们几十年使用电脑,十几年使用手机的经验,到时候义体移植估计是这样的 —— “噼,义体管家升级到4.12版,针对 OOO 更新了 XXXX 功能,需要下载吗”,“去除垃圾,提升效率,请使用清理内存”,“您的肌肉跳跃组件需要重新启动”……更麻烦的是,也许真会有黑客潜入记忆体,伪造了目标地点,日程,账单。更可怕的,就是在你一觉醒来的时候往你脑子里植入了原来不存在的前妻和女儿,甚至连你的人格都能编码化,像复印机那样复印许多份。
95年版《攻壳机动队》中的引子就是这么个可怜人,一个被替换了记忆的垃圾车司机,自认为离婚,有女儿,正在打官司 —— 其实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单身汉。至于操控他的程序员,自以为是个混迹难民营极端组织的职业恐怖分子,其实也不过是被记忆改造了的小混混。
挥舞的合家照只是一张单身狗自拍
就连电影主角 —— 全身义体化的草雉素子,对于自我认知出了问题。孔夫子就说过:“食色,性也”。饮食和性构成了我们基本需求与美学追求,自己的身体,从小开始的记忆,履历,知识,人际关系等等构成了自我意识。对于那些重构身体的义体人来说,身体是政府改造维护的,记忆里都是政府机密 —— 一旦他们离开服务的政府,这些都会被删除,于是他们斑驳的人生里又会被剥离一大片。
素子姐俯瞰众生,却不知道自己的归宿
一方面是支离破碎可以到处造假的人生,另一方面确实可以自由遨游获得实在信息的数据大海。看似一场寄居蟹换壳的活动就要开始了,当然,在寄居蟹换壳前,还有一大考验等着他们。
电子人再能思考,但它们不能繁殖,不能变异,哪怕他们自我复制到千百万个设备,一段代码也能全灭他们。我们现在 IT 公司版本管理里就有 merge 这个功能,一条程序狗看到另一条同类和他的代码有冲突,就可以用这个功能修改混合,把二者的代码合并成一个新文件。就 DNA 来说,本质也是一段生物的信息代码,只要程序能够交融,那代码和义体人,就可以 Merge 出人类的新阶段。
义体的制造与神交
在95年版《攻壳机动队》中,素子姐姐就像人类进入大龄单身的代表,眼看婚期就要过了又不知道方向在哪里,只能在那独自苦苦思索。一直到 AI 生命傀儡师出现才发现自己长期单身需要另一半。傀儡师作为产生自我意识的程序,希望可以成为真正的生命,有生殖,有死亡,产生的后代能够产生变异来抵抗各类敌人。素子姐姐需要飞升,傀儡师需要完成生命历程,于是一拍即合,野合神交,完成了生命中的大和谐,人类的进化。就此素子姐姐成为了自由往来信息大海的天外飞仙。
而在这次上映的真人版里,美国佬用动画版的元素唱自己的戏 —— 裸体跳楼,保留;水中打斗,保留;杀人艺妓,保留;海上夜谈,保留;与思考机甲的战斗,保留;但是主旨却彻底好莱坞化,就像把旧船上的钢板拆下来,按照新图纸完全建艘新的。
真人版几乎囊括了动画版所有著名片段
在动画版里,素子的不断质疑自己的灵魂真伪,最后她放弃自己的过去,决意拥抱新世界,与傀儡师神交,走向进化。在真人版中,她探索的是自己的本来面目,揭发的是老大哥,彻底走上了追求真相,拥抱自由的传统好莱坞暴力斗争路线。
就某个角度来说,这个新版本的素子有些像《新世纪福音战士》里的绫波丽,人格可以复制,无数备用身体静静躺在工厂里,只是某一个版本突然产生了质疑,开始向幕后势力开战。
批量生产的性爱娃娃
当然,押井守的《攻壳》绝不会仅限于讨论人类与信息化的结合。在续作 —— 2004年的《无罪》中,他又开始津津有味的讨论起人和人偶的区别。《无罪》中,素子早已肉体飞升,跑到网络世界中遨游去了,满腹哲学思辨的在世间奔跑的换成她的搭档巴特。
拥有自我意识的娃娃开始自残
《无罪》的核心是一起儿童拐骗案。在案子中,小孩被拐骗去了艺妓玩偶的工厂,灵魂被复制成很多份塞进高级玩偶,作为超高级充气娃娃卖给了各位土豪,结果就是其中一个娃娃不堪蹂躏,把土豪杀死,引来警方的注意。
影片中反复出现的娃娃
贯穿电影始终的,就是各路角色对于 “孩子” 与 “娃娃” 的讨论。《攻壳机动队1》中机器与智慧生命的区别是有没有 “自我意识”;孩子与娃娃都是人类复制自己的产物,只不过传统娃娃永远不会有自我意识,这次他们与小孩一样都拥有了混沌的自我意识,人与机器,魂与壳的界限将继续模糊。鸟血惹人怜,鱼伤无人问,人类的孩子能够呼救 “我不想变成人偶”,那也许有一天,机器也可以通过 “我不想变成人类” 来呼唤援助。
在《无罪》中,素子的灵魂早已飞升,超越普通人,当巴特问她是否幸福的时候,她回答道:“真是令人怀念的价值观呢,至少现在的我心无牵挂。独步天下,吾心自洁,无欲无求。” 如果生命的本质是通过 DNA 传播信息的话,社会和文化也只不过是个庞大的记忆系统。城市只是一个巨大的外部记忆装置。神啊……你的意念何其众多。如果我数点它们,会比海沙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