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汪曾祺先生的诞辰。
汪老虽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一点都不端架子,也不迂腐做作,他的真性情相当可爱。
本文精选了几篇汪老的散文,让我们一起细细回味他的文字。也欢迎各位读者在文末留言,点赞量最高的三位将各获得《百年曾祺》一本。
——
我每天在西四倒101路公共汽车回甘家口。
直对101站牌有一户人家。
一间屋,一个老人。
天天见面,很熟了。
有时车老不来,老人就搬出一个马扎儿来:
“车还得会子,坐会儿。
”
屋里陈设非常简单(除了大冬天,他的门总是开着),一张小方桌,一个方杌凳,三个马扎儿,一张床,一目了然。
老人七十八岁了,看起来不像,顶多七十岁。
气色很好。
他经常戴一副老式的圆镜片的浅茶晶的养目镜——这幅眼镜大概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眼睛很大,一点没有混浊,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
跟人说话时总带着一点笑意,眼神如一个天真的孩子。
上唇留了一撮疏疏的胡子,花白了。
他的人中很长,唇髭不短,但是遮不住他的微厚而柔软的下唇。
——相书上说人中长者多长寿,信然。
他的头发也花白了,向后梳得很整齐。
他常年穿一套很宽大的蓝制服,天凉时套一件黑色粗毛线的很长的背心。
圆口布鞋、草绿色线袜。
从攀谈中我大概知道了他的身世。
他原来在一个中学当工友,早就退休了。
他有家。
有老伴。
儿子在石景山钢铁厂当车间主任。
孙子已经上初中了。
老伴跟儿子。
他不愿跟他们一起过,说是:
“乱!
”他愿意一个人。
他的女儿出嫁了。
外孙也大了。
儿子有时进城办事,来看看他,给他带两包点心,说会子话。
儿媳妇、女儿隔几个月给他拆洗拆洗被褥。
平常,他和亲属很少来往。
他的生活非常简单。
早起扫扫地,扫他那间小屋,扫门前的人行道。
一天三顿饭。
早点是干馒头就咸菜喝白开水。
中午晚上吃面。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
他不上粮店买切面,自己做。
抻条,或是拨鱼儿。
他的拨鱼儿真是一绝。
小锅里坐上水,用一根削细了的筷子把稀面顺着碗口“赶”进锅里。
他拨的鱼儿不断,一碗拨鱼儿是一根,而且粗细如一。
我为看他拨鱼儿,宁可误一趟车。
我跟他说:
“你这拨鱼儿真是个手艺!
”他说:
“没什么,早一点把面和上,多搅搅。
”我学着他的法子回家拨鱼儿,结果成了一锅面糊糊疙瘩汤。
他吃的面总是一个味儿!
浇炸酱。
黄酱,很少一点肉末。
黄瓜丝、小萝卜,一概不要。
白菜下来时,切几丝白菜,这就是“菜码儿”。
他饭量不小,一顿半斤面。
吃完面,喝一碗面汤(他不大喝水),涮涮碗,坐在门前的马扎儿上,抱着膝盖看街。
我有时带点新鲜菜蔬,青蛤、海蛎子、鳝鱼、冬笋、木耳菜,他总要过来看看:
“这是什么?
”我告诉他是什么,他摇摇头:
“没吃过。
南方人会吃。
”他是不会想到吃这样的东西的。
他不种花,不养鸟,也很少遛弯儿。
他的活动范围很小,除了上粮店买面,上副食店买酱,很少出门。
他一生经历了很多大事。
远的不说。
敌伪时期,吃混合面。
傅作义。
解放军进城,扭秧歌,呛呛七呛七。
开国大典,放礼花。
没完没了的各种运动。
三年自然灾害,大家挨饿。
“文化大革命”。
“四人帮”。
“四人帮”垮台。
华国锋。
华国锋下台……
然而这些都与他无关,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他每天还是吃炸酱面,——只要粮店还有白面卖,而且北京的粮价长期稳定——坐在门口马扎儿上看街。
他平平静静,没有大喜大忧,没有烦恼,无欲望亦无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条面、拨鱼儿,抱膝闲看,带着笑意,用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
这是一个活庄子。
大约三十年前,我在张家口一家澡堂洗澡,翻翻留言簿,发现有叶圣老给一个姓王的老搓背工题的几句话,说老王服务得很周到,并说:“与之交谈,亦甚通达。”“通达”用在一个老搓背工的身上,我觉得很有意思,这比一般的表扬信有意思得多。从这句话里亦可想见叶老之为人。因此至今不忘。
“通达”是对世事看得很清楚,很透彻,不太容易着急生气发牢骚。
但“通达”往往和冷漠相混。鲁迅是反对这种通达的。《祝福》里鲁迅的本家叔叔堂上对联的下联写的便是“世理通达心气和平”,鲁迅是对这位讲理学的老爷存讽刺之意的。
通达又常和恬淡、悠闲联在一起。
这几年不知道怎么提倡起悠闲小品来,出版社争着出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的书,这说明什么问题呢?
周作人早年的文章并不是那样悠闲的,他是个人道主义者,思想是相当激进的。直到《四十自寿》“请到寒斋吃苦茶”的时候,鲁迅还说他是有感慨的。后来才真的闲得无聊了。我以为林语堂、梁实秋的文章和周作人早期的散文是不能相比的。
提倡悠闲文学有一定的背景,大概是因为大家生活得太紧张,需要休息,前些年的文章政治性又太强,过于严肃,需要轻松轻松。但我以为一窝蜂似地出悠闲小品,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偏偏有人(而且不少人)把我的作品算在悠闲文学一类里,而且算是悠闲文学的一个代表人物。
我是写过一些谈风俗、记食物、写草木虫鱼的文章,说是“悠闲”,并不冤枉。但我也写过一些并不悠闲的作品。我写的《陈小手》,是很沉痛的。《城隍、土地、灶王爷》,也不是全无感慨。只是表面看来,写得比较平静,不那么激昂慷慨罢了。
我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不动感情的人。我不喜欢那种口不臧否人物,绝不议论朝政,无爱无憎,无是无非,胆小怕事,除了猪肉白菜的价钱什么也不关心的离退休干部。这种人有的是。
中国人有一种哲学,叫作“忍”。我小时候听过“百忍堂”张家的故事,就非常讨厌。现在一些名胜古迹卖碑帖的文物商店卖的书法拓本最多的一是郑板桥的“难得糊涂”,二是一个大字:“忍”。这是一种非常庸俗的人生哲学。
周作人很欣赏杜牧的一句诗:“忍过事则喜”,我以为这不像杜牧说的话。杜牧是凡事都忍么?请看《阿房宫赋》:
我有一次买牛肉。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看样子是个知识分子,南方人。
轮到她了,她问卖牛肉的:“牛肉怎么做?”
我很奇怪,问:“你没有做过牛肉?”
“没有,我们家不吃牛羊肉。”
“那您买牛肉是……”
“我的孩子大了,他们会到外地去。我让他们习惯习惯,出去了好适应。”
这位做母亲的用心良苦。我于是尽了一次义务,把她请到一边,讲了一通牛肉的做法,从清炖、红烧、咖喱牛肉,直到广东的蚝油炒牛肉、四川的水煮牛肉、干煸牛肉丝……
有人不吃羊肉。我们到内蒙古去体验生活,有一位女同志不吃羊肉——闻到羊肉味都恶心。这可苦了,她只好顿顿吃开水泡饭,吃咸菜。看见我吃手抓羊贝子(全羊)吃得那样香,直生气!
有人不吃辣椒。我们到重庆去体验生活,有几个女演员去吃汤圆,进门就嚷嚷:“不要辣椒!”卖汤圆的冷冷地说:“汤圆没有放辣椒的!”
许多东西不吃,“下去”很不方便。到一个地方,听不懂那里的话,也很麻烦。
我们到湘鄂赣去体验生活。在长沙,有一个同志的鞋坏了去修鞋,鞋铺里不收,
问:“为什么?”
“修鞋的不好过。”
“什么?”
“修鞋的不好过!”
我给他翻译了一下,告诉他修鞋的今天病了,身体不舒服。
上了井冈山,更麻烦了:井冈山人说的是客家话。我们听一位队长介绍情况,他说这里没有人肯当干部,他挺身而出,他老婆反对,说是“辣子毛补,两头秀腐”。
“什么?什么?”
我又得给他翻译:“辣椒没有营养,吃下去两头受苦。”这样一翻译可就什么味道也
没有了。
我去看昆曲,“打虎游街”“借茶活捉”……好戏。小丑的苏白尤其传神,我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笑声。邻座是一个唱花旦的京剧女演员,听不懂,直着急,老问:“他说什么?说什么?”我又不能逐句翻译,很遗憾。
我有一次到民族饭店去找人,身后有几个少女在叽叽呱呱地说很地道的苏州话。一边的电梯来了,一个少女大声招呼她的同伴:“乖面乖面(这边这边)!”
我回头一看,说苏州话的是几个美国人!
我们那位唱花旦的女演员,在语言能力上比这几个美国少女可差多了。
一个文艺工作者、一个作家、一个演员的口味最好杂一点,从北京的豆汁到广东的龙虱都尝尝(有些吃的我也招架不了,比如贵州的鱼腥草);耳音要好一些,能多听懂几种方言,四川话、苏州话、扬州话(有些话我也一句不懂,比如温州话)。否则,是个损失。
口味单调一点、耳音差一点,也还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对生活的兴趣要广一点。
作者:
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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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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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获得《百年曾祺》一本
(因为疫情关系,赠书会在3月底左右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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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出生于1920年3月5日,适逢农历
庚
申年元宵,肖猴。
2020年3月5日,正值汪老先生百年冥诞。
《百年曾祺:
1920—2020》是@领读文化 为纪念汪曾祺先生诞辰百年而而编选的文集,全书涉及作者60位,正文62篇,存目16篇,附录3篇,总计近三十万字。
所选文章,内容广泛,文质并重。
汪曾祺长子汪朗作序,著名策划人梁由之遴选,全面展现了叶兆言、宗璞、黄子平、铁凝、王安忆、史航等60位学者作家、亲朋好友眼中的文学大师汪曾祺。在内容上做到了丰富、驳杂、饱满和平衡,同时,也为汪曾祺研究提供了一份不可多得的文本。
百年曾祺,歌声正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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