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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庵:墨西哥城之夜 | 星期天文学

凤凰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1-13 00:21

正文



墨西哥城之夜


文 | 止庵


孩子的父亲回到家,一眼就看见那个黑公文包。过道里什么都是淡淡的,白色的,墙壁,衣架,衣架上挂着的衬衫,连厨房透过来的日光也是淡淡的,白色的;只有那个公文包是黑的。鼓鼓囊囊,带着一股油亮的光泽,在墙上投了个大黑影子。


厨房隐隐传来说话声。


透过沾点油腻的玻璃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的侧影,身材高大,壮壮实实,胡茬浓重,脸膛红扑扑的,穿件黑衬衫。说话时做着手势,身子一动一动,吐出的烟在斜射的光线里飘忽升腾。


孩子的母亲面对他坐着,马扎很矮,她的身躯显得硕大,甚至显得笨重。米黄色连衣裙盖住膝盖,双腿叉开;腿和手臂又白,又丰满。她仰脸望着他,不时笑笑。脚边有堆空豆荚,粒粒嫩绿的豌豆从她指间弹出,在铝盆里蹦蹦跳跳。她身后煤气灶上有口锅正滚开着,一股炖鸡的味儿,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孩子的父亲走到厨房门口,把带回家的一条带鱼放在那儿。那条鱼又扁又薄卷成难受的样子,就像从来没有活过。厨房又飘出一股炖鸡的味儿,咕嘟咕嘟,咕嘟咕嘟。他就走开。他的影子也是瘦小的,映在墙上成了怪异的形象。影子从墙上缓缓滑过,滑向他自己的房间,谁也没听见他的脚步声,谁也没觉出那个瘦小的人形走过了过道。


走过孩子的母亲的房间门口,他站住了。门开着。女儿仰面躺在床上,双臂伸开,两条瘦长的腿探出床沿。十岁了,还那么单薄,那么羸瘦。她的脸上淡淡的,两眼望着天花板。咚的一声,有只肥胖的黑猫沉重地蹦到她扁平的胸上,随即就跳开了。忽然又扑上去,抱住她的手啃呀啃的,嘴里呜呜地叫。她不躲闪,也不打它。


他从门口悄悄走开,就像刚才他悄悄走来。女儿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他既没有走来,也没有走开。他缓缓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


后来,从他的房间传出轻轻的音乐声,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吃晚饭的时候,他的房门开了。房间里一片黑暗,黑暗里凸现出他的脸、他的身体。脚步缓慢,飘飘忽忽,就像已经逝去的音乐。


过道里灯光煌煌。饭桌已经摆开,新桌布显出清晰的褶痕。红的番茄,绿的豌豆,白斩鸡油光光的。还有那盘带鱼,炸得干干的,呈褐色。孩子的母亲围着条花围裙,匆匆把菜端来,又匆匆回到厨房。那个黑公文包挂在衣架上,那个男人坐在桌旁。他挑了块鸡腿放进孩子的碗里,孩子坐在他身边,低头摆弄着筷子。然后那个男人站起来,大声催促孩子的母亲快来吃饭。她答应着,急忙跑来入座,两个乳房轻轻闪动。她从冰箱里取出两瓶啤酒放在桌上,酒瓶散发着凉气,上面蒙了层水雾。


孩子的父亲低声说:“今天我不喝。”


那个男人朗朗笑了:“天这么热,喝点怕什么?来,满上。”


说着就伸手取走他面前的杯子,递给孩子的母亲。她把杯子倒满,又放回他面前。泡沫溢出了,顺着杯壁流到桌上,淡蓝色的桌布浸湿了,颜色变深,继续洇开来。他迟疑了一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那个男人领口敞着,露出粗壮的脖子,手臂汗毛粗重,黑黑的一层。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啤酒,忽然问道:“昨天夜里看球赛了吗?”


孩子的父亲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啤酒好凉,反倒使他不舒服。


这时候孩子的母亲抢着说:“墨西哥城十一点是北京夏季时间夜里两点。”


她还伸出两个手指比画了一下。她的手不大,胖胖的,皮肤光洁细腻。


那个男人喝了酒,脸更红了,说道:“看足球挺来劲的,当然要是能亲临现场就更棒了。咱们这玩意儿不行,简直太窝囊。哪个体育项目也比不上这个,一个国家行还是不行就看足球了。去得了去不了墨西哥城,就看出行不行了。”


孩子的父亲又喝了一口,索性把杯子里的酒喝干。还是太凉,刺激得他胃有点儿疼,身上打起颤来。他就又满满倒上一杯,又猛地喝一大口。他忽然说:“不知道曾雪麟坐在电视机前作何感想。”


他们笑了,然后他们喝酒、吃菜。孩子默默地吃饭,从不抬起眼睛。孩子的父亲一口喝完杯子里的酒,把杯子轻轻放在桌上。孩子的母亲又把酒瓶伸过来,被他拦住了。他好像无意中碰了她手一下,她的手的确又柔软,又光滑。


“你们慢慢吃吧。”他站起来。


他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又把门关上。把台灯打开,他的影子就又投在墙上和天花板上,就又是奇形怪状,又在吓唬他自己了。不在前面就在后面,在头顶上一片光幻化成另一片光;瘦小的身体笼罩在巨大的影子里,就像不是他而是那个影子在走动。


他终于坐下,影子终于静默。点燃一支烟。拿起报纸。张张报纸登的都是墨西哥城的消息,他默默地放下报纸,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把报纸推到他视野之外。


他在录音机里放了盘磁带,是肖邦的《练习曲:作品第十号》,把灯关上。黑暗降临,然后音乐降临……许久,许久,微微睁开眼睛,窗帘在夜风中轻轻飘拂,大衣柜的镜子有隐隐的反光,桌子和椅子显出暗暗的轮廓,床单是淡淡的白色,录音机的指示灯红的绿的闪光。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音乐的静谧。他把台灯扭亮时门已经开了。是孩子的母亲,抱着一床被子。她站在门口,高高的个子,长发遮住双肩,皮肤白皙,还穿着那条米黄色的裙子,没穿袜子,露出圆圆的脚趾,趿了双红拖鞋。


“今天孩子在你这儿睡一晚上,行吗?”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又看了看他,眼神平平淡淡,走进房间,把被子放在床上。转身往外走,脚步沉甸甸的,肥大的臀部一扭一扭。


他缓缓站起身来,房门口已是空空洞洞。过了会儿,对面房间的门一响。他站着。他的影子投向门口,拉得长长的,一直伸出门去。屋里没有了音乐,也没有了黑暗,只有光亮,而光亮仿佛令他战栗。


他久久站着,终于有鞋底蹭着地面发出的嚓嚓的声音,女儿终于出现在门框之下。她又单薄,又羸瘦,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手里抱着那只肥胖的猫。


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台灯被他挡住,他的影子落到她的脸上。她不看他,不声不响地走进房间,把猫放在床上。猫哑着嗓子叫两声就不叫了,屋里又是一片沉寂。他慢慢坐下了,眼睛还盯着女儿。她来到桌边,把书包放在桌上。


“作业做完了吗?”他的声音干干的。


女儿的头动了一下,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笔尖划过纸面沙沙地响,声音艰涩使人难受。她的背伛偻着,肩胛骨耸起。他看不见她的神情,她也一直不转过脸来。


忽然她不写了。是在注视着什么。一只大蚊子飞向台灯,在纱罩上撞来撞去。她慢慢凑过身去,突然一把抓住了。捏着翅膀举到眼前细细地看着,蚊子的那些瘦长的腿伸来伸去的。她仔仔细细掐掉它的翅膀,又仔仔细细掐掉尾巴,然后把它放在桌上。蚊子的腿显得更长了,还爬呀爬的,就像个畸形的蜘蛛。她双手撑着桌沿,探着身子,一直看到它死掉,腿都伸直了。


她收拾好书包,走到床边,把她的被子铺开。那只黑猫被吵醒了,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又倒下睡了。孩子的父亲起来,带得椅子一响。女儿转过身看了一眼,又把眼睛移开,开始脱她的裙子。灯光照着,她的皮肤黄黄的,一条条肋骨凸出,瘦得像隔年的纸糊的窗户。两条腿细长细长的,还有点儿弯。他缓缓地像个影子似的来到她的身后,把一只手搭在女儿的肩膀上,她的肩膀瘦得没什么肉,皮肤挺粗糙的,左边肩上还有个小黑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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