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
“融梗”
一词入选了《咬文嚼字》评选的十大流行词语。在前不久,“融梗”问题随着电影《少年的你》的热映引发了一波讨论。“融梗”到底是“合理借鉴”还是“违法抄袭”,大家观点不一。但可以肯定的是,面对“变化”和“永恒”两个面相,我们更需要秉持包容的态度和多元化的思考。
原文 :
《“融梗”辩论背后的历史语境》
作者 |
深圳大学人文学院 王晓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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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
每当说出一个全称判断时,我们都会面临被反驳的风险。在有关融梗的辩论中,情况同样如此。
围绕着《少年的你》涉嫌“融梗”这个话题,许多人进行了居高临下的审判,形成了众口铄金的壮观场景。
在热闹的氛围中,命题的真伪却被忽略了。
当网络上的衮衮诸公指责“融梗”之际,
一个全称判断已经悄然出现:融梗是必须受到鄙视的行为。
然而,问题恰恰出在这个原初假设上:
从艺术诞生之日起,所谓的“融梗”方法就已经出现;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它已经具有完整的谱系;到了当代,这种方法虽然受到了挑战,但依然没有完全消失。
“融梗”是网络上出现的新词。它的所指介于借鉴和抄袭之间。
从术语学的角度看,
梗
的表层含义是笑点(当然也可以是哭点),但笑点(或哭点)几乎总是属于我们常说的情节(plot),而
融
则是组合情节的一种手段。如果我们理解到这个层面,就会发现
它不仅是个当代现象
。
在艺术诞生之后,它曾是被广泛应用的技艺。
譬如,西方的
《荷马史诗》
就是“融梗”的结果。它所汇集的梗原本漂浮于各处,每个情节可能仅仅激发出地方性的回响,但后来被一个说书人聚集到史诗之中。这部史诗见证了“融梗”的力量。
后来的西方作者延续了这种技艺,演绎出一系列“融梗”的经典案例。
譬如,古希腊悲剧
《俄狄浦斯王》
的主题和线索均来自神话传说。
在现代性开启之后,“组织情节”(包括已经存在的“梗”)仍是一种重要的创作方法。
歌德的旷世名著
《浮士德》
也是集大成之作,
《尤利西斯》(乔伊斯)、《荒原》(艾略特)、《诗章》(庞德)
等20世纪出现的作品也大量地使用典故。从某种意义上说,
一部西方文学史就是“融梗”史。
类似的情况也出现于中国
。屈原的
《九歌》
融合了许多民间传说。
《西游记》
则将融梗的范围扩展到了异域。我们耳熟能详的孙悟空形象有其跨国界的原型。这就是印度神话中的哈奴曼(Hanuman)。当他被摄入汉语小说之时,与佛教文化相关的情节也被重新演绎。这并非是汉语小说史中的孤例,而是一种基本的创作手段。恰如我们今天习惯称戏剧的作者为编剧,“致中和”曾是汉语小说和戏曲的重要创作手段。到了20世纪,它仍被广泛应用。譬如,曹禺的成名作
《雷雨》
就采用了“融梗”之技。剧中对不伦之恋的铺垫借鉴了《俄狄浦斯王》。在上海首演时,它曾经产生了“当年海上惊雷雨”(矛盾语)的轰动效应。在人们感慨曹禺的创造力时,他或她事实上也在赞美一种编制情节的技艺。可以说,从屈原到曹禺,广义的“融梗”术流传下来,形成了必须掌握的技艺。
不过,“融梗”是一种微妙的技艺。倘若使用不当,便会降格为抄袭。
在版权法日益健全的今天,它更意味着风险。事实上,有关
版权
的言说源于
印刷业和出版业的兴起
,而后者则是
现代化
的结果。在现代化肇始之际,人类生活进入变动不居的时代。不断诞生的新颖事件提供了丰富的创作题材,作家没有必要再反复使用已经出现的情节。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他或她也会拒绝别人抄袭自己。
正是由于相应考量,有关原创的吁求不断被提出,最终被归结到现代性的高度:“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
(波德莱尔语)“过渡”、“短暂”、“偶然”意味着不断的变化。当它成为创作的尺度时,“日日新”就会成为创作的目标。
虽然现代性仍然具有“变化”和“永恒”两个面相,但
新颖性
已经成为衡量作品的重要尺度。
不同于前现代的写作者,现当代作家已经不能尽情地“融梗”——他或她必须将之纳入变化的形态之中,形成整合之势。
正是为了避免重复,现当代西方文学中出现了众多的流派
:新古典主义、启蒙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象征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荒诞派戏剧、新小说,等等。与此类似,
“五四”以后的汉语文学也曾一度涌现出众多的流派
:鸳鸯蝴蝶派、尝试派、文学研究会、创造社、湖畔诗派、新格律诗派、中国早期象征诗派、七月派、九叶诗派,等等。
建立流派意味着划界,意味着凸显个性,意味着尽可能地创造新颖性。在这种语境中,“融梗”之法必然被置于鄙视链之中。
它即便偶尔被运用,也会受到各种限制。这虽然不意味着它会彻底消失,但使用者必须适应新的语境。
对于今天的中国作家来说,挑战已经出现:他或她既不能完全放弃“融梗”之技,又必须将之纳入原创图式之中。此中的微妙之处,只有创作者本人才能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