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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跟别人说,与赵薇是同乡,我立马问,安徽芜湖的?男人眼中露出惊喜,嗯嗯,你知道呀。
我当然知道,别看我天天闷声不响的,可装着一肚子七荤八素的呢。我沉默着,并不代表我浅薄,一无所知。我的话不多,可往往一句顶十句,用别人的话说,一句话可砸一个坑,而且是深坑。
但在这儿,我的话多起来了,事无巨细,总想问个底透,有点没话找说的感觉。因为如果我不说话,我会沉溺在自己的痛处,拔不出来。
这儿是医院,我受了重伤,那男人受了更重的伤。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似乎每吐出一个字,疼痛便减了许多。
说来也有点千丝万缕的联系,男人在浦东某空调厂当操作工,生产某种空调。在上班时,操作失误,左手齐手腕一下子化作一张薄皮,没了。而我正是那空调的特约维修商,在维修时,不慎从高空坠落,右肘摔碎了。
因了某种空调,两个受苦的男人一下子靠近了许多,连每一个字中间停顿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只不过,他嘴里经常有黑鱼,排骨,鸽子的味道,而我,除了白米饭,再就是白箩卜,豆芽,青菜和一些隔夜的馊味。
这不能比,他老婆与他在同一个厂,这些天,正全程陪护。此刻,那女人正在绣一只薄薄的鞋垫,红花绿叶,鸳鸯戏水,栩栩如生。当然,这得益于我的眼神极好,以及对美的一种向往。我与男人保持有五十公分的距离,与女人保持有两米五的距离,但我依然越过男人,体会到一种脉脉的春意。
女人个子不大,一针一线收放之间,显得很麻利。脸色红红的,像抹了一层胭脂,时不时抬起头瞅一瞅我们,自顾自地笑了。
男人的伤口用纱布缠着,这样看起来倒没什么,但换药时,我看了一次,差点恶心得要吐。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像一截炭的断面,上面是黄黑色,如变了质的臭肉,确实让人不舒服。
医生给伤口消毒,他痛得直喊娘,泪都出来了,像一个小孩,将手藏到背后。女人便放下活计,抚着他的背,像哄一个娇宠的孩子,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女人的脸更红了,眼中的泪漫上眼眶,不经意一低头,泪水洒到鞋垫上,洇湿了那一对恩爱的鸳鸯。
我慢慢踱到走廊上,深吸一口气,虽然那空气并不新鲜,但我的心好受多了。
做销售的真是神通广大,经常有假肢推销的笔直走到他的床位,先关心一番,再说他们公司的假肢如何如何好。男人与他们高声谈笑,哈哈连天,最后也会谈到男人的伤残几级,会赔多少钱。女人停下手中的活,幽幽抬起头来,受这大的痛,再好的也比不上真的,想他给我挠挠痒,还要看右手有没有空,赔再多的钱,有么用。
话音一落,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轻轻的扯线的声音。
我有时与男人到一楼的花坛处东扯西拉聊半天,回来时,开水瓶总是满满的。有时吊盐水到了饭点,女人便过来拉开我的抽屉,拿出我的饭盒,替我打好饭。还有好几次,我洗脸时,一只手拧不干毛巾,她不声不响替我拧干挂好。
我很笨拙,经常对她说一下谢谢,下一次又说一下谢谢,谢谢说多了,自己也觉得乏味,有时便对她笑一笑。她便也笑一笑,男人在旁边,也跟着笑一笑,笑着笑着,全都出了声。
白天说说笑笑,四处走走,忽略了伤和痛,时间很快便打发过去。夜晚就难熬了,我经常痛得睡不着,翻来覆去,任泪水从面颊两边悄悄滑落,湿了脖颈和床单,一颗接着一颗。
男人也一样。半夜里,我经常看到一截残肢,像没有柄的浆,在那儿孤独地摇来摇去,撩拨着沉重的心事。一阵阵呻吟压抑着传过来,变了调。男人的伤口其实不痛,是他的神经痛,这种痛似针尖不停地捅,剧烈地捅,像个疯子一样不受节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