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这是孟子著名的“四端论”,和扩充放大的原理。端,是萌芽,是头绪,是基础。
一是恻隐之心,人看见小孩要掉井里,怵惕恻隐之心马上就会出来,这是发之自然,不是人家勉强他的,所以好生恤死,是人之常情,如果可伤可痛的事发生在眼前,他无动于衷的,那就不是人。
二是羞恶之心,如果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总是会觉得羞耻;别人做了不好的事,总是会觉得厌恶;此心也是人人皆有,没有就不是人。就算有自己不知道羞耻的,他也知道厌恶别人,那还是有是非观念。如果完全没有羞恶之心,那也不是人。
三是辞让之心,理所当辞让于他人的,都晓得推让。心安理得该拿不该拿都往自己家里搬的,那也不是人。
四是是非之心,知道什么是善,知道什么是恶,这人人都知道,不知道的就不是人。王阳明举一个例子,一个贼被抓住了,你骂他是个贼,他也不爱听,没有觉得做贼很光荣的。这就是还有是非之心,还有良知。
有一次呢,王阳明抓住一个强盗,他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似乎没有是非之心了。王阳明跟他讲良知,他嘲笑王阳明:“我是一个强盗,你跟我讲什么良知呢?我没有良知。”王阳明说:“天挺热的,把衣服脱了吧!”那贼脱了个赤膊。王阳明接着说:“裤子也脱了吧?”那贼不好意思了,说:“这不太好吧?”王阳明说:“这就是你的良知,你的羞恶之心。”
恻隐之心,就是仁之端,仁的萌芽;羞恶之心,是义之端,义的萌芽;辞让之心,是礼之端,礼的萌芽;是非之心,是智之端,智的萌芽。
仁义礼智,人人身上都有,就像人人都有四肢一样,就是有这四端,这四个萌芽。如果有这四个萌芽,还觉得自己不行的人,那是自暴自弃。如果认为他的君主不行的人,那是暴弃他的君主。所以有这四种萌芽的人,要晓得把他们扩充起来,就像刚刚点燃的火,不可扑灭;就像那刚刚涌出的泉,不可雍塞。发现自己仁义礼智的萌芽,充满以极其量,则仁无所不爱,义无所不宜,礼无所不敬,智无所不知,举四海之大,都在我心中,足以安定天下。如果不充满它,则仁义礼智皆非我所有,就算瞻仰父母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天下呢?
孟子的“四端论”,就是王阳明致良知学说的基础,小孩子要掉井里的案例,也是王阳明引用得最多的。如何抓住自己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不断放大自己的仁、义、礼、智呢?孟子和王阳明讲的,都是一个心理学的原理:专注就能放大。专注于仁,就放大了仁;专注于义,就放大了义;专注于礼,就放大了礼;专注于智,就放大了智。我们平时出的所有问题,都是太专注于自己的私心,就出问题了。这一节要反复体会!该专注的地方,死死抓住;不该专注的地方,不要太专注。
抓住善端,扩充放大,然后由内而外,由近及远,就是儒家的修身心法。成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都是扩充放大的原理。刘备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话人人都熟悉,我觉得,以这句话为座右铭,真正知行合一,切实笃行,就是修身最好的抓手。
以上是孔孟的主要思想。
二、董仲舒的儒家
咱们学中学历史,都知道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董仲舒的功劳。董仲舒最大的思想贡献是什么呢,就是天人感应和三纲五常。他提出了君权神授的思想,把神权、君权、父权、夫权贯串在一起,形成帝制神学体系,对中国的政治体制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皇帝是天子,代表天来统治国家,统治得好,天就呈祥瑞来奖励,统治得不好,天就降下灾害来惩罚。这就是君权神授和天人感应。
这个思想,孔孟完全没有。特别是孔子,绝对没有这思想。为什么呢?孔子是著名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又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搞不清楚的,没见过的东西,孔子是不会编出一套理论来的,他只讲最朴素的思想,日用常行。
三纲五常呢,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仁、义、礼、智、信。
这种说法,完全扭曲了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说。孔子是立足于正理,倡导无论地位都该依正理尽本份。董仲舒呢,把他扭曲为无条件服从于上下关系,三纲立足于关系下的服从。
我们来看看《论语》里孔子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齐景公问孔子,如何治国理政。孔子回答说:“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
孔子这句君臣父子,五四运动后被好多人批,说是“维护封建秩序”,这句话呀,一来它很简单,二来他有特定的语境。怎么个简单呢?我们换个说法试试:
问:这大学该怎么搞才好啊?
答:校长要像校长,教授要像教授,老师要像老师,学生要像学生!
这说得对呀!如果校长成了官僚,教授成了叫兽,学生就没法像学生了,学校还像什么学校呢?
再换一个问题:这司法该怎么搞啊?
答:法官要像法官,检察官要像检查官,警察要像警察,律师要像律师。
这四条做到了,司法自然就好!
孔子为什么对齐景公说这个呢?这是针对性的,专门针对齐景公说的这是“因病发药”。
我们还原一下齐景公的“病情”,看看孔子为什么给他发这个“药”:
齐景公的病,就是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他的故事,或者说破事儿,太多太多了,我们简单点说:
首先他就不像君,晚上高兴了,就跑出去找大臣喝酒,跑到晏婴家,敲门:“晏婴晏婴!起来喝酒!”晏婴穿好见国君的礼服出来,问:“诸侯入侵了?国家出事了?让国君深夜来臣家里?”齐景公说:“没事啦!就是找你喝酒!”晏婴说:“宫中自然有人负责陪君上喝酒,我不敢陪。”给他吃了闭门羹。
他也不生气,转头去司马穰苴将军家,将军全副武装出迎,问:“诸侯入侵了?还是国内叛乱了?让国君深夜来臣家里?”
齐景公说:“没事啦!就是找你喝酒!”晏婴说:“宫中自然有人负责陪君上喝酒,我不敢陪。”给他吃了闭门羹。
齐景公继续不生气,继续找下一家,大臣梁丘据,梁丘据亲自奏乐,陪他胡吃海喝一通宵。
这是君不像君。
父不像父呢?齐景公是个双性恋,男宠很多。他自己呢,就长得特别帅。有一次,一个小臣来朝见,大概也是一个同性恋,抬头看了齐景公一眼,就看呆了,直愣愣的盯着看。齐景公大怒,问他为何如此无礼。小臣说:“反正不说是死,说了也是死,我就说了吧,您长得太美!”齐景公说:“您竟敢对我有非分之想!”要杀他。晏婴劝阻说:“这也不是死罪,算了吧!”齐景公说:“好吧,那让他来负责给我洗澡搓背吧!”就这个德性。
子不像子呢?齐景公没有嫡子,所以他一直不立太子,到临终时,在庶子中,又废长立幼,给齐国吕氏政权的覆灭埋下祸根。
最后说说这臣不臣,齐景公手下,有三种臣,但他以为只有两种。一种,是晏婴、司马穰苴这样的超级贤臣,这一文一武,安邦定国;另一种,就是梁丘据这样的宠臣奸臣弄臣,陪他寻欢作乐。齐景公自己很得意,你看,有人给我安邦定国,又有人陪我喝酒,多好!晏婴批评道:“英明的国君,只有良师益友,没有酒肉朋友,景公这样,只能勉强做到不亡国而已。”
他的劣迹,还不足以亡国,却足以埋下亡国的祸根。因为他朝中还有第三种臣——田乞,那是司马懿一类的人物,一直悄悄布局,收买人心,景公死后,政权落入田乞之手,最终,田氏灭了吕氏,取而代之,齐国姓了田。姜太公的后代,就绝嗣了。
齐景公如何回答孔子的话呢?齐景公听了很赞同:“您说得太对了,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就算有粮食,我也吃不着啊!”
齐景公为什么赞同呢?因为他压根没听出来孔子批评他君不像君,父不像父,因为他不认为自己不像君父啊。
“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就算有粮食,我也吃不着啊!”你听他说话,太生动了!活灵活现!惦记的就是吃,就是自己的富贵享乐,根本没有国家安危。
从《论语》这一段,我们看到了孔子和齐景公对话的语境和故事背景。董仲舒呢,就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句话从那语境中抽离出来,放到另一个政治语境中去,建立了他的三纲五常学说。
所以说,儒家不是一家,董仲舒的儒家,和孔孟的儒家不是一回事。
就像人们常说“学点国学”。我不知道“国学”是什么,为什么要学?诸子百家,价值观都不一样,学习不是晓得些说法,学习就是行动,是为了切实笃行,你到底准备照谁说的做呢?就算是确立了儒学,还有好多不同的人和思想混杂在里面,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你一定是按这个次序,辨别清楚,然后切实笃行。
董仲舒造就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和基督教与罗马帝国的结盟非常相像,都是交了一张“君权神授”的投名状。在基督教君权神授之前,罗马帝国的皇帝不是世袭的,而是选举的,甚至同时有四个,最多时有八个皇帝,就像斯巴达的双国王制。皇帝实际上就是“军区司令”,负责打仗的,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元老院。基督教提出君权神授的思想,皇帝是上帝指派的,就可以世袭,这样的理论,这样的宗教,皇帝太喜欢了,太需要了,就确立为国教。但是,既然是上帝任命皇帝,皇帝也有代价,就是要受教皇的牵制。
董仲舒取得的成就,不如基督教,因为他没有取得实际的神权。与西方君权神权长期分立,互相制衡不同,中国的皇帝是天子,既是君又是神,对于中国皇帝来说,董仲舒这份投名状含金量高太高了。
董仲舒的思想,主要是超级政治家,不是儒家式的思想家,孔子、孟子,可以说在政治上都很幼稚,都是一心要建立一个理想国,不是一个现实政治家。董仲舒就开创了“政治儒家”。
不过,在儒家思想体系里面,他的东西不多,除了君权神授和天人感应、三纲五常之外,就没有其他了,你读历代儒家典籍,很少有引用他的注解的。在汉朝学术贡献比较大的经学家是东汉末年的郑玄,历代学者多有引用他的观点。
唐朝的时候,佛学兴盛,韩愈感叹儒道之不行,写了一篇《原道》,我们中学语文学过:,他写儒家的道统,说:
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孔子说他“祖述尧舜,宪章文武”,韩愈讲道统,尧传舜,舜传禹,禹传汤,这是尧舜禹汤,韦小宝的“鸟生鱼汤”,汤之后是文武周公,周公之后有孔子,孔子之后有孟子。孟子之后就没了。
韩愈没有提到董仲舒。下一次儒家的兴盛,要到宋朝了。
明天,咱们就讲第三个儒家——程朱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