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4日,在上海的西西弗书店大悦城店里,国内顶尖级悬疑作家蔡骏和读者们展开了一场关于王小波作品的畅谈。
我最早读王小波,是《地久天长》这个集子,印象深刻的有两篇,一篇叫《舅舅情人》,一篇叫《夜行记》。他那肆意汪洋的语言简直就是“原子弹”,突然之间在一本书里面爆炸了。各种奇思妙想的语言,各种的想象力,各种意境,一个书生跟一个和尚完全经过语言来进行斗法,那种画面感我觉得不仅是一个汉语小说里从未见到过的,从翻译小说里也很难见到。
那套书读完之后,说实话对我产生了非常非常大的影响。我在不久之后,2000年初,在“榕树下”网站发了第一篇小说,名字叫《天宝大球场的陷落》。这篇小说完全是受到王小波的影响,照着王小波的《唐人故事》来写的。一半发生在现代,一半发生在古代。我写唐朝的一个黑人从非洲被贩卖为奴隶,一直贩卖到唐朝,然后在唐朝踢了一场足球比赛。其实这个标题来自两处,一个是来自王小波的《唐人故事》,一个是来自大江健三郎的小说《万延元年的足球队》,我把这两个嫁接在了一起。小说里面的黑人其实就相当于王小波所描写的那个昆仑奴,然后再与当时的社会环境融合在一起。那是我在网上发的第一篇小说。往后的一些小说当然也有很多受到王小波的影响,不管写古代的还是写现代的,都有。从那个时候开始,差不多写了将近一年吧,大概写了二三十本短篇小说,然后我才开始写悬疑小说。
我们看整个中国几十年文学的发展,当然有很多非常优秀的作家,非常优秀的文学青年,但是王小波可能是最独特的一个,最不合群的一个。换句话说他是“独一档”。他这个档次,不能说高低吧,反正几乎是没有人能够挤进来跟他在一起。在今天的中国文学史上,王小波是独一无二的作家,也许以后也依然是独一无二的作家。
今天说一下《黄金时代》。《黄金时代》我觉得是值得反复阅读的一本书。它跟王小波其他作品相比,是比较独特的。从故事的角度来说,它不是王小波想象力最丰富的一本书。我们知道不管王小波是写《唐人故事》,还是《未来世界》,以及《万寿寺》、《革命时期的爱情》、《寻找无双》等,都是想象力的肆意妄为。但是,《黄金时代》没有那么多的想象力,《黄金时代》更像是一部自传,一个个体成长的自传。这个个体在中国最昏暗的年代,慢慢地成长,慢慢到了看起来变好的一个年代。
今天我们看他所说到的六七十年代以及80年代的那种社会环境,好像是在另外一个国度。但是在他的小说里我们会发现那个时代很多真实的一面,只是他用特殊的方法在表达。他是怎么表达的呢?他用一种很乐观的态度,用一种很戏谑的表达方式去描写一个极其沉重的年代。也可以说他用了一种举重若轻的方式去讲述,去交代,去深入地剖析那个年代的人。
我觉得那些小说里面其实没有写过任何一个坏人,严格来说也没有写过任何一个好人。即便包括那些做恶的人,你仔细看看那些人也不是很坏。当然,这里面更加没有什么高大全的,有的只是人的一种本质,人的一种本性。
比如说他开始那一段:
“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那时我还不大认识她,只能说有一点知道。她要讨论的事是这祥的:虽然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一个破鞋,但她以为自己不是的。因为破鞋偷汉,而她没有愉过汉。虽然她丈夫已经住了一年监狱,但她没有偷过汉。在此之前也未偷过汉。所以她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说她是破鞋。如果我要安慰她,并不困难。我可以从逻辑上证明她不是破鞋。如果陈清扬是破鞋,即陈清扬偷汉,则起码有一个某人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陈清扬偷汉不能成立。但是我偏说,陈清扬就是破鞋,而且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一段话表面上看来语言上并不华丽,并没有太多的想象力,但是我们不说文学上的语感,也不说文字细节,他在这里面表达了极其丰富的信息量。你看前面先靠几个数字二十一、二十六、十四、十五,然后又探讨了“破鞋”和偷汉这样一个逻辑问题,反复地去排列这些因果关系。我们也能看到,王小波的很多小说都会有逻辑上的排列,甚至可以上升到哲学命题的探讨。然后,他用这样一种有趣的方式,“破鞋”、偷汉,特别是在小说开头,又同时交代了人物的出场,两个人物的性格、形象、命运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这个开头给人一种很惊艳的感觉,命运往后很快地就推进到了主人公王二跟陈清扬的关系,在特殊年代背景下来呈现。
在《黄金时代》里面,他写到两个特别有意思的人物,一个是二十一岁的我,一个是二十六岁的陈清扬。那么,二十一岁的王二是怎样的一个形象呢?他玩世不恭,但是又特别的有趣。他从来不抱怨,他也没得好抱怨,可以说不敢抱怨。他从没说过一句对时代、对社会的坏话,他非常得逆来顺受,他是个乐天派,他接受自己的命运。但,他也有不甘的时候,但他的不甘是无用的,人物无法去解决他的命运。在那个时代当中个体的力量极其得渺小。
比如说封面上那段话,很多人都引用过。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槌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槌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其实在物质上他一定是被槌掉的,被阉割掉的,但是在精神上王二却是没有被阉割,他的精神是被隐藏在内心的。他有很多行为,有很多语言,当然,他也有妥协,也有反抗,这是非常难得的一个人物。
我觉得《黄金时代》指得既不是物质上也不是指精神上,纯粹是指个人。个体黄金时代每个人都有,只是这个黄金时代对每一个人来说存在的时间是不均衡的。有的人的黄金时代在一天转瞬即逝,被时代淹没;有的人的黄金时代可以维持一生。尽管这样的黄金时代只有他自己可以看到,别人未曾窥见,他必须要隐藏。说实话,这一点是跨越了年代的,并不是说针对文革的时代背景,任何年代,任何国家都是如此。我觉得黄金时代是个体的黄金时代的定义。
我们再看王二的人物形象。这个人物形象在《唐朝故事》里反复出现。身高一米九,非常强壮,又很落魄。甚至在《东宫•西宫》里也有这样的一个形象,这可能就是一个作家的习惯。
我们再说陈清扬,首先说她是一个“破鞋”,说她偷汉,当然她显然不是,我们小说里已经看得很明确。当然,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物在这个小说里面正好是跟王二天生一对。
她很聪明,甚至有一些顽皮,在那个年代里她的黄金时代跟王二的黄金时代交相辉映,就像月亮和太阳偶尔会同时挂在天上,我们在《黄金时代》里看到了一个天下奇观。而且我们也看到过了几十年以后,当他们年华老去,他们仍然相遇,黄金时代仍然在延续。他们的这种语言,他们的那种坦率,真诚的面对自我,面对自己身边的人,说明他们没有被时代所同化。所以,这两个人的黄金时代一直绵延到了90年代。
王小波就是中国版堂吉诃德,他用自己的长矛去挑战整个时代的“风车”
《黄金时代》里面有很多有意思的细节。比如有段话我真的是非常的喜欢。
“那一年城里中国书店开了一家机关服务部,供应外文旧书。我拿了我妈搞来的介绍信和我爸爸的钱混进去,发现里面应有尽有。有好多过去的书全在扉页上题了字、盖了印章。其中很多人已经死了,还有好多人不知去向。站在高高的书架下面,我觉得自己像盗墓贼一样。我记得有几千本书上盖着“志摩藏书”的字样。曾几何时,有过很多徐志摩那样的人,在荒漠上用这些书筑起孤城。如今城已破,人已亡,真叫人有不胜唏嘘之情!”
最后那段“城已破,人已亡”,“人已亡”,他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徐志摩当然已经死了。“城已破”,说的是什么?当然这里有无限的联想,可能王小波本身也没有想过给它一个正式的概念。那这个城已破可能指得是我们中国文化的这种传统,也可能是指一个良好的氛围,知识分子生存的一个环境,有可能是他所谓的人生,可以多种解读。关键是“城已破,人已亡”,但是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还在。
还有这段:
“在我看来,存在本身有无穷的魅力,为此值得把虚名浮利全部放弃。我不想去骗别人,受逼迫时又当别论。如此说来,我得不到什么好处。但是,假如我不存在,好处又有什么用?当时我还写道,以后我要真诚地做一切事情,我要像笛卡尔一样思辨,像堂吉诃德一样攻击风车。无论写诗还是做爱,都要以极大的真诚来完成。眼前就是罗德岛,我就在这里跳跃——我这么做什么都不为,这就是存在本身。”
你看这段话其实是跟小说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这段话它本身简直就是王小波的一段自白书,他对他人生的自白,他对世界的看法对他人生的态度全都在此,所以王小波所写的王二的某种坚持其实也是王小波本人的某种坚持。他引用了笛卡尔,引用了堂吉诃德,有人说过王小波就是个堂吉诃德,他用他自己的长矛去挑战整个时代的“风车”,他是那么孤独,在整个的文学界,在整个的时代里。
“忽然想起李斯的名言:人之不肖如鼠也!这是他老人家当仓库保管员时的感慨。他是说,有两种耗子。仓库里的老鼠吃得大腹便便,官仓几年不开一次,耗子们过的好似在疗养,闲下来饮酒赋诗,好不快活。可是厕所里的老鼠吃的是屎,人上厕所就吓得哇哇叫,真是惨不忍睹。于是他就说:人和他妈的耗子一样。混得好就是仓房鼠,混得不好就是厕所鼠。”这话讲很有勇气!基督徒说,人是天主的儿女;李斯说,人和耗子是一个道理。比起来还是我们的祖先会写文章,能说明问题。我一贯以得道高人自居,从来没在耗子的高度上考虑问题。可是面对这个急诊室,真得想一想了,说这里是茅坑一点也不过分。要是我到了垂危时,也挺在这么一个木板床上听胖老太大哗哗响,这是什么滋味?就算我是诗人,可以把它想象成屋檐滴水〔有这么一支吉它曲,美不胜收),可是隔一会就有山洪暴发之声,恶臭随定之弥漫,想象力怕也无法将之美化。”(《三十而立》)
后面就不说了,你看这一段其实又是关于李斯的老鼠典故。因为,差不多很早以前有另外一本书叫《秦相李斯》,那当然这是一个历史传记小说。但他写的更像小说而不像传记。一开始就是关于老鼠,所以说李斯和老鼠一定是王小波所关注的命题,这个命题就关于人的命运。李斯本人是一个看不透的人,他做到宰相最后又被杀了,其实他没有看透,如果看透他绝对不会去做宰相,看透了他会去做庄子。因为如此他有了这样的命运,王小波看得可能比李斯更透一点,所以,他会用老鼠去比喻,去说很多这种思辨性的话题。
然后,他一边在思辨一边又很有想象力,他去想象一头厕所里的老鼠和一头仓房里的老鼠。这样的话他把劳动、相遇、语言融合在一起,这样的文字让我想到《庄子》。《庄子》中有很多这样的文字,很有想象力,很多脑洞大开,语言那种排比、那种哲学、那种逻辑非常得严谨,同时它又讲述了一些哲学上思辨的道理。今天的哲学书,那些哲学家们、学者们其实写不了这样的文字。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王小波也是一个哲学家。
可能每一千个读者当中有一千个不同的王小波,也许我的王小波跟你的王小波并不是同一个人,但我们都可以看到同一个《黄金时代》,都会看到在日常生活当中,不管是特殊年代还是现在的正常年代,在日常生活当中对人的消亡对人的破灭,对人的黄金时代的抹煞,微细如子,在这个时代王小波才更加的重要,让我们迎来不仅是文学的黄金时代,也要迎来我们个体的黄金时代的重新的发现和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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