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电影《羞羞的铁拳》
鲤鱼仙
文/大红发
“那
条红鲤鱼是你的吗?它从哪里来?”
“不知道,哪里有什么鲤鱼,小孩子又做什么白日梦了吧!”
我的老家在一个偏僻的小镇,小镇距离黄河很近,并且盛产石油,住在那里的人世世代代喝黄河水,靠挖石油发家。小镇地偏人少,在发现石油之前还只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根本没人来这里——盐碱地种不了田。
后来,小镇上发现了地底大量储存的石油,轰动全国,附近村镇乃至全国各地的人们陆陆续续来这里安家,房屋建起来,道路修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围了一条河,河中的水原本是黄河的一部分,人们用黄腻腻的挖掘机和刚灰色的铁锹将它强行剥离母亲河,禁锢于此。河周围建了个公园,摆了许多嶙峋怪石,还用挖地挖出来的黄土堆了座不高的假山。人们有空了就来这边转转。
这条围起来的河一开始是没名字的,但是后来某一天,小镇破天荒来了个名人,在这里转了两圈之后兴致盎然地给公园题了个字,叫滨海公园;又给河起了个名儿,叫神仙河。大概是小镇的人们觉得这个名字太过抬举这条名不见经传的河,亦或是“滨海”“滨河”的误会,就把“河”字改成了“沟”,瞧,这读起来多舒服!
我家就住在河边上,河边种了很多迎春花,一到春天我就喜欢跑去桥上,扒着栏杆看花看河。一天下午放了学,我和同学背着书包靠在栏杆上聊天,记得当时的天很晴朗,春寒还未消,迎春花干巴巴的枝条上还只有零星星的黄点,和凹凸不平的深褐色的花苞。神仙沟的水很清很碧,在微风下泛着粼粼的波,我背着书包,眯着眼,惬意地享受着邻近傍晚的灿烂夕阳,昏昏沉沉地,有点发困。
偶然间,我一低头,突然瞥见了幽深碧水下有一抹红色,这红色朦朦胧胧的,仿佛隔一层薄纱,但十分纯粹,在暗沉的水下竟醒目得很。我揉揉眼睛,仔细一看,居然是一条鱼的形状——好大的红鱼!我记忆中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红鱼,饭店的水缸里,叔叔的养鱼池里,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我连忙拍身边的同学叫她也看,同学不以为然地说这一定是谁放养的大锦鲤,我将信将疑,锦鲤是可以长这么大的吗?
为吸引大鱼的注意,我们二人在桥上大呼小叫,拼命跺脚,胡乱叫喊,水里的影子却一动不动,我们不由得好奇心更盛,接连不断地往河里扔周围一切可丢的东西:石子,柳条……把平静的河面搅得一塌糊涂,而我们自己也累得气喘吁吁,最后,我俩胜利似的对视一眼——这下它该有动静了吧!
我们屏着呼吸,紧张且激动地待水波一圈圈散尽,却惊讶地发现那红色仍在那里,静静地呆在原来的位置。石子带起一串串气泡已慢慢沉入深不见底的河水,柳条呆呆地漂浮在水面上,而那一抹鲜艳的红在水面随波纹微微摇晃,弯成了一抹嘲讽的微笑。
不动如山。一股寒意窜进我累得冒汗的身体,我突然感觉四周安静得可怕,天气越来越暗了,夕阳从灿烂的金黄变成了诡异的紫红,身边不知不觉空无一人。我忽然发现吹在脸上的风怎么这么刺骨,还有那水,为什么这么静,这么平,根本不是平日里的样子!语文课写作文我总爱写水面光滑如镜,待此时真见着了才觉出四周死寂,唯有一人站在茫茫天地下无助喘息的恐惧。我猛地转头看身侧的同学,她也是一副呆滞的表情,似是全然忘却了方才不以为然的傲慢。我连忙拽了她的衣袖往家跑,夕阳将要落下的方向就是我家的方向,我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块布料,像是抓着唯一的同伴。隐约间我听见身后轻轻的“哗啦”一声响,但我不敢回头。
又过了几天,大概一周左右,原本清澈的神仙沟毫无预兆地水藻泛滥,密密麻麻的水下植物在水面纷纷冒了头,它们虽已经把河面填得满满当当,却仍在搜刮着每一丝氧气,每一点营养,疯了一般地长。无数死鱼翻了银白的肚皮被水草勾缠着躺在水面上,都是不大的小鱼,浩浩荡荡铺了好一片,银色的鱼鳞在阳光下反着刺眼的光。若非今日,我根本不知神仙沟里竟生活着这么多鱼。
水藻和死鱼随着时间一块慢慢腐烂,已经发出淡淡的恶臭,在公园里游玩的人渐渐销声匿迹,孩子们宁愿绕远路上下学也不愿从桥上走了。镇上的人没办法,只好雇人用船蒿撑了船拿网子一点一点捞,一堆一堆的死鱼水草陆陆续续被扔上岸。走近一看,无数黑乎乎的鱼眼直愣愣地瞧着你,空洞又深邃,扩散的瞳孔中竟似散发深不见底的怨恨,经过的人们不敢长时间与之对视,只看一眼便纷纷绕开。
这几天,神仙沟正忙着打捞,我也没再从桥上走,也不晓得那条红鲤鱼是不是还在那儿。我时常控制不住地想,它是不是也没熬过这场灾难在河里某处翻了肚皮?还是那红鲤鱼根本是个幻影?我几次经过死鱼堆时都会习惯性地瞄上两眼,都是不大的小草鱼,并没有那道惊艳的红色影子。
傍晚,我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托着腮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河面,河水似乎比往日更为平静神秘,不远处的人们还在忙碌地打捞,弯腰,起身,弯腰,起身,不断重复着机械的动作。
“丫头,在看什么呢?”
我赶忙回头,看见姥姥从身后慢慢走出来。
“……没什么。”
姥姥自顾自在我身边坐下,也望向河面,悠悠地说道,“你看这水呀,在它的家乡可是会流淌的,从西边流向东边,从日出流到日落,奔腾不息,不舍昼夜。可哪像现在这样,被禁锢在四四方方的水泥池子里,死气沉沉。”
我的思绪不由得随着姥姥的话飘向远方,耳边仿佛真的穿来轰隆隆的水声,如万马奔腾,畅快又不羁。
“那,那这水里会不会有鲤鱼,很大的鲤鱼?”
“当然会有!这可是几千年的黄河水,什么不可能有呢?那些传说中的奇物又有谁知是几分真假?”
“那姥姥你有没有在神仙沟里见过红色的大鲤鱼?”
“红鲤鱼吗?这倒是没有,”姥姥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不过以前离这儿二三十里的地方倒是真有个龙王庙,里面供奉的却也是个鲤鱼。”
“那个庙现在怎么样了?”
“是被水冲垮了,不过那个庙也好久没有人祭拜了……怕是鲤鱼也不会再保佑人们咯!”
姥姥苍老的嗓音淡淡的,我的心却猛然沉了下去,不会护佑人们的仙,会不会反而带来灾难……
“快回去吧,晚饭都快要凉啦。”说罢,姥姥想要起身,我赶忙站起来扶住她,二人一同慢慢走回了家。
又过了一阵子,迎春花开了又谢,水藻和死鱼的事件也随着神仙沟重新变清澈渐渐被人们遗忘,大家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我也再没见过那道惊艳的红色。
夏天的某一日,空气湿润地简直可以掐出水来,天也阴沉沉的,青中泛黄,宛如一个垂暮老人的脸,又似一顶巨大的焖锅盖儿,扣在人们头顶。这在我们本是较干旱的地区实在是反常,我看见大人们变得更加不苟言笑,身边老人的脸上泛起淡淡的忧色;我还看见蛤蟆趴在树梢上呱呱地叫,一声,一声,一声。
当天晚上,一丝预兆也无地,小镇下了一场可怕的暴雨,似是天公震怒,黑暗的天空电闪雷鸣,一道道煞白的闪电似是要把小镇撕裂,我靠在窗边,一夜未眠,心中不停默念阳光总在风雨后,祈祷着这场雨快点停歇。
雨下了一夜。老人们都说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也许竟是几十年来头一遭。神仙沟的水跟着暴涨,水面填满了人们给它挖的池子,漫上了人行道,淹了河边的菜地,差一点就能爬上岸边的小区。神仙沟畔彻底没人来往了,公园也变得冷冷清清。我趴在家里的窗户边上百无聊赖地看河,灰茫茫的水倒映着灰茫茫的天,迎春花的枝条无可奈何地浸泡在水中,水面偶尔泛点波纹,似是一点点活气儿,也一会儿就消散了。
然而今天和过去几日不同的是的是桥上多了个人,那人挽着裤腿,站在齐膝深的凉水里,因为距离太远,我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知道他在桥上站了很久,望着远处的河水,亦或是河水倒映的天空,许久不动。
我有心把他拉回来,想告诉他河里有大鲤鱼,不要随便靠近河边,更遑论专门跑去那里发呆。谁曾想待我刚刚跑下去,那人却蒸发了一般不见了。
别是被鲤鱼吞下去了吧……我有点心悸地想。
天微微放晴了一点,但灰色的阴云却没有消散的迹象,蛤蟆似乎要顶替蝉地职位,还固执地呆在树上,这仿佛在酝酿什么的感觉让小镇里的每个人感到恐惧。
阴天已经持续了一周,人们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望望窗外,忧愁地叹口气,想起晒不干的衣服,潮乎乎的被子,再叹一口气。太阳好像忘记了这个偏僻的小镇。
而在如墨般浓重的黑夜下,谁也不敢靠近的神仙沟畔,却出现了神奇的一幕。
“停手吧,不要再继续下去了。”沧桑的嗓音似是芦笛在悠悠地吹,却不知他是在与谁说话。
四周依旧静寂,唯有远处草丛的虫子偶尔怯怯地鸣了几声,天地寥廓,一个人的身影宛如沙砾般渺小孱弱。而那人仍是静静地立着,目光锁住漆黑水面上的某个位置,稳稳地矗立,像是在与谁牢牢地对峙。
良久,伴随着一阵阵咕噜咕噜水花翻涌的声音,河面上泛起一圈圈的涟漪,由那人盯着的地方为圆心逐渐向外围扩散,水无风自动,浪花翻卷出白色的泡沫,渐渐地竟是形成了一个深渊般的漩涡,像极了那天躺在岸边死鱼们的眼睛。
一抹与这黑色极其不符的妍丽的红色从水底慢慢浮上来,玻璃珠般冷静无机质的眼睛冷冷地望着胆敢与它直接对话的人类。
“鲤鱼仙,我既知你是镇守一方的神灵,历朝历代受人景仰供奉,如今委实不该沦落至此。我愿帮你回到家乡,只求你放过这一方人民,莫要违背了初心才是。”
“……你要我放过人们,但你可知改道的水冲垮了我的庙,你可知我的身体因他们浑浊不堪,你可知每时每刻都有我年轻的子民无辜惨死!”
始终矗立不动的身影终于微微躬身,“大仙请回,我将尽我所能帮助你,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实非你我可随意插手之事。如若大仙执意迫害,我也只好与你斗争到底。”
红鲤鱼冰冷的眼珠依旧肆无忌惮地审视着面前的人类,不久,那冷冰冰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回却是带了一丝玩味,“我所见所闻,亦是改道之水迫你背井离乡,他乡流浪。如此,你仍要站在他们这边?”
“是。”那人回答道,身体依旧微躬着,而掩藏在阴影中的眼眸却深深沉沉,似是望穿了久远的时空,停驻在一个个未可知的瞬间。
“……”
忽然,“哗啦”一点水声打破了沉默,那红色渐渐沉寂到了水下,骇人的漩涡迅速合拢,波浪平息,水面又变得平静如初,在夜色的掩护下,恍若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三天后,终于,楼上的第二只鞋子落下了,天边的阴云翻滚不休,第二场暴雨来了,和这场暴雨比起来,数天前的那场简直就是小打小闹。
暴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水终究是爬上了小区,慢慢地往上涨,一寸一寸吞噬着人们当年霸道占领的土地。门卫的人早就不敢坐在小房子里执勤,路边地小卖部也早早拉下了门帘。水没过了一级级台阶,一块块砖墙,把一楼的人赶上了二楼,再爬上了三楼,四楼,五楼。最后,大家都站立在屋顶上,我一伸手就能够到楼边老树的树梢。
雨还没停歇,救援的人还没来,房顶上的人们忧愁又恐惧,沉默病毒一般扩散,父母抱着孩子,年轻人搀扶着老人,大家紧握着彼此冰凉的手,彼此依靠着,极尽目光眺望远方,祈盼这救援船只的到来。
我紧紧攥住了拳头,鲤鱼仙,可是你的神力酿造了这一番大水?这里只是无辜的百姓,要他们拿什么来承担你的怒火?渺茫的河面模糊了天空的界限,恍若多年前的黄河,作为养育百姓的母亲河,允许人们依水生存。而人们建造庙宇,祭拜水神,怀着敬畏之心祈祷风调雨顺,祈求一方平安。一股悲伤莫名地浮现在我心头,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感受到了鲤鱼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