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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西亚·马尔克斯: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

悦网美文日赏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2-16 20:29

正文

自参议员奥内希莫·桑切斯遇到了他的梦中女郎之后,总共又活了半年零十一天。他是在一个名叫“总督玫瑰园”的小镇上认识她的。这个小镇很不起眼,白日里, 面对着一片毫无生气的茫茫大海,好像是沙漠地里隆起的一个最无用的小沙包。相反,到了晚上,它却是停泊各种大型走私船的理想码头。这是个孤零零的小镇。谁 都不会想到镇上还有人能改变别人的命运,甚至连小镇的名字似乎也具有讽刺意义,因为在那里看到的惟一的一朵玫瑰花还是由奥内希莫·桑切斯参议员本人带去 的。也就是在那天下午,他认识了劳拉·法利那。

在四年一次的竞选活动中,小镇总是人们的必经之地。上午,参议员的行李先到—步。然后,装着从各乡各镇租来参加集会的印第安人的卡车也接踵而至。 十一点差几分,在音乐和鞭炮声中,在竞选队伍的前呼后拥之下,开来了一辆与草莓汽水颜色相同的豪华小汽车。奥内希莫·桑切斯参议员坐在装有冷气的轿车里, 心情平静,悠然自得。但是当他打开车门时,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身上的那件真丝衬衣马上被汗水湿透了。他顿时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孤独。 实际上他刚过四十一岁。他曾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戈廷加大学钢铁工程专业。尽管他对拉丁文只是一知半解,却总是那些译得非常糟糕的拉丁文经典着作的忠实读 者。他已结婚,夫人是一位光彩夺目的德国女人,生了五个孩子,全家生活得舒适而融洽。直到三个月前医生宣布他的生命只能维持到下一个圣诞节时,参议员还是家庭成员中最幸福的人。

公众集会的准备工作尚未结束,参议员可以在那间专门为他预订的房间里休息一个小时。上床前,他把那朵穿越沙漠后还不曾凋谢的玫瑰花放进喝水的杯子 里,然后打开随身带来的食物,用了午餐,免得再受人邀请,没完没了地去吃那些油炸小羊肉。还没到医生规定的钟点,他就吞下了好几粒止痛丸,这样可以防患于 未然。接着,他把电风扇移到靠近吊床的地方,脱光了衣服,在玫瑰花的阴影下躺了十五分钟。他竭力控制自己别去想死的事。除了医生,还没人知道他的生命快要 结束了。因为他已经决定不让生活变样,不让任何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这倒不是出自他的高傲,而是因为他感到害羞。

下午三点,当他再度出现在公众面前时,情绪已完全恢复正常,自我感觉良好。他心绪安定,衣着整洁,下身穿一条亚麻裤,上身着一件花衬衣。他提前吃 了止痛丸,解除了精神负担。然而,死神对他的侵蚀远远超过他自己的估计。当他走向主席台时,突然对那些争先恐后抢着和他握手的人感到一种难以解释的恶心, 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对光着脚丫子,顶着大太阳,站在那个没有树阴、发烫的小广场上的印第安人生出某种同情心来。他几乎带着怨恨挥了挥手,让人们停止鼓掌, 接着便开始讲演。他脸上毫无表倩,两眼死盯着散发着热气的大海。他的声音富有节奏、洪亮,仿佛是一泓池水,清澈见底。然而,尽管要说的话他早已背得滚瓜烂 熟,并且已经讲过了无数次,但是他知道自己说的并不是实话,而是为了抨击马可·阿乌雷利奥回忆录第四卷中作出的宿命论的结论。

“我们必须战胜大自然,”他言不由衷地说道,“我们再也不愿成为祖国的弃婴,成为没有水喝、没有房住、得不到上帝保护的孤儿,成为自己土地上的流放者。我们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将成为伟大的、幸福的人。”

这些话都是老生常谈了。在他讲话时,助手们一把又一把地往空中扔着用纸折叠成的小鸟。那些小鸟栩栩如生,在用木头搭成的主席台上空飞来飞去,最后 跌落到大海里。与此同时,另外几位助手从行李卷中取出几棵可当道具用的树,树叶是用毡子做的,插在人群背后的硝石地里。然后,他们又用硬纸板搭起一幅巨型 画,上面画有红砖砌成的住房和带有玻璃的窗户。于是,现实生活中那些破破烂烂的房子都被画面遮住了。

为了让助手们有时间完成这套滑稽可笑的把戏,参议员又多引用了两段拉丁文以延长演说的时间。他保证要向这里的居民提供人造降雨的机器,能饲养家禽 的活动养殖场,能让蔬菜在沙砾中生长的幸福之油和能在窗台上生长的成串的三色堇。这时,他看到那个虚幻世界已经建造完毕。便用手指向它。

“女士们,先生们,那就是我们的生活,”他直着嗓子叫道,“看呀,就是那样。”

人们都回过头去。一艘用纸做的涂着颜色的大轮船从房子后面缓缓驶过,它比画中城市里最高的高楼还要高。只有参议员一个人发现,这个纸板做成的城 镇,出于跟着他四处转悠,经过多次拆装,风吹日晒,有些地方已经破损了。上面沾满尘土,显得如此寒酸和破落,与现实中的“总督玫瑰园”小镇一样。

十二年来,内森·法利那第一次没有去欢迎参议员。他躺在家里的—张吊床上时睡时醒地听完了他的演说。他的家是一间木头房子,房顶上铺盖了新砍来的 树枝,房间里没有粉刷。他原先是个药剂师,因为杀死了第一个妻子不想受法律制裁,从加耶那逃了出来,和一位在巴拉马里博遇到的漂亮、高傲的黑姑娘一起,坐 了一艘装载着活泼可爱的赤*鹎的船来到了“总督玫瑰园”。他们生了—个女儿。孩子生下不久,母亲就因病去世了。她与法利那前妻的命运大不相同:前妻被剁成 几大块埋在了菜园子的地底下,而黑姑娘则被完整地葬在镇上的公墓里,墓碑上还刻上了她的荷兰名字。女儿继承了母亲的肤色和长相,而她的两只带着惊恐神色的 黄眼珠则完全像父亲。她父亲当然有理由相信他的女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

从奥内希莫·桑切斯参议员第一次来到小镇上参加竞选,法利那认识他之后,他就一直请他帮助他搞到一张假身份证,以免遭法律的审判。参议员态度和 蔼,但是很干脆地拒绝了他的要求。这几年来,内森·法利那很是不甘心,一有机会就会想出新的法子提出他的要求,但总是遭到拒绝。终于他想,反正已经注定要 烂在这块海盗丛生之地,所以这一次他干脆躺在床上不去了。当听到人们最后一次鼓掌时,他才抬起头,透过院子里的木栅栏,看见了巨幅画的背面和那些支撑高楼 的柱子以及搭起的架子和开大轮船的几位先生。他顿时觉得火冒三丈,吐了口唾沫,说道:“他妈的,都是些玩弄政治的骗子。”

演说结束之后,参议员像往常一样,在音乐和鞭炮声的伴随下绕着小镇走了一圈,他的四周挤满了要诉苦的人。参议员神色和蔼地倾听他们的诉说,并且总 是有办法既给人以安慰又不作出难以实现的承诺。一位妇女和她六个年岁尚小的孩子一起爬到屋顶上,不顾鼎沸的喧闹声和噼啪作响的鞭炮声大喊大叫,终于引起了 参议员的注意。

“我的要求不多,参议员,”她说道,“我只要一头毛驴可以帮我把水从阿沃尔加多井那里驮回家。”

参议员注意地看了看六个孱弱干瘦的孩子。

“你丈夫是干什么的?”他问道。

“他到阿鲁巴岛碰运气去了。”妇人开心地回答道,“结果找了一位外乡的姑娘,就是在牙齿里镶宝石的那种姑娘。”

她的回答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大笑起来。

“那很好,”参议员说道,“你会有一头毛驴的。”

不多—会,他的一名助手牵着一头能干活的毛驴来到了那位妇人家里。毛驴的背上用油漆写了一条竞选标语,以便让他们永远别忘记这是参议员送的礼物。

在沿街行走的短短的时间里,参议员还作了其他一些不足称道的姿态。有一位病人为了看参议员,连同床一起被搬到门外,参议员给了他一个小勺。在最后一个拐角处,他从院子的栅栏缝中看见内森·法利那躺在吊床上,脸色发灰,神情压郁,但是他毫不动心,只向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吗?”

内森·法利那在吊床上翻了个身,两只充满伤感的眼睛死死盯住参议员。

“我吗,你很清楚。”他说道。

这时,内森的女儿听到有人说话便来到院子里。她穿了一件平平常常显得很旧的乡下农民穿的睡袍,头上扎满各种颜色的蝴蝶结,脸上厚厚地擦了一层粉。尽管这身打扮邋邋遢遢,但人们仍然有理由称她为天下第一大美人。参议员顿时看呆了。

“他妈的!”惊讶中他叹息道,“上帝还会造出如此漂亮的姑娘来!”

那天晚上,内森·法利那让女儿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去见参议员。在参议员休息的房子里两个挎着手枪的警卫热得直晃脑袋,他们吩咐姑娘在门房内惟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并让她等一会。

参议员正在隔壁房间和“总督玫瑰园”的头面人物会见。为了把在演说时掩盖的事实告诉他们,参议员约他们来谈谈。这些人与沙漠中的其他小镇上参加类 似会见的人有着极其相似的神态和表情,所以参议员对每天晚上都要召开的同样的会议感到厌倦了。他的衬衣都已被汗水湿透,但他并不想脱下来,而只是让电风扇 送来的热风吹吹干。电风扇仿佛一只大苍蝇似的在充满倦意的房间里嗡嗡作响。

“毫无疑义,我们不会吃那些用纸折成的鸟。”他说道,“你们和我们都明白,如果有一天在这个像厕所一样臭气熏人的地方种上了树,养上了花,如果在井里出现了鲱鱼而不是小虫,那么从那天开始我们在这里就无事可干了。这样说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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