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杂志8月刊
文 |
王子贤
「
半夜12点的香港，走进影院的都是最底层不睡觉的人，电影院开始抽烟，社会约束变到最小……
」
《人物》杂志8月新刊出炉，刚刚花了一个小时读完这篇两万多字的封面故事《向华强·携子出山》。当梁家辉、巩俐、刘德华、王晶、杜琪峰、徐克等大咖客串成为外围采访对象时，以前的我可能会觉得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人物故事。然而我已经在这样的文字生产中待了小半年了，也清楚地了解到这光鲜背后的那些精致。
回来后常常庆幸自己曾接触过这份精致，幸运地认识这些优秀的记者老师，一群可以静下心来去用心做一些事，愿意靠近边缘或弱势群体，并致力于提供最好的人物报道，也让我最深切地感受到做特稿的艰辛和魅力。人物特稿不同于消息，它更深入、更缓慢和绵密。也不同于调查报道，它在乎人本身、性格、命运等等。
现在躺在我的微信公共号列表里的，不只是几家大媒体和
「
严肃八卦
」
之类的娱乐消遣号，我已经习惯花大把时间去阅读长报道，精粹的报道渐渐成为我的生活陪伴品。也开始偏爱
「
新世相
」
、
「
地平线
」
一些资深媒体人写的东西。可现实不是我喜欢就可以做好那么简单，一切的开始都需要磨难和经历，或是除此之外。
Part 1 初识
到杂志社实习的第一天晚上，接到洪鹄老师关于苏紫紫的一份录音整理任务，时间很紧。凌晨3点多入睡的那刻起，我便知道这份实习不会太容易。随之而来的人物资料查找，英文约访函的拟定，甚至每一次报选题对我来说都很艰难。
「
太冷门，没什么关注度
」
、
「
这个做学生作业可以，不适合我们杂志
」
、
「
想写网红，还不如去给娱乐自媒体撰稿
」
、
「
没多大意思，没什么故事性
」
……想了两天的选题可能两秒钟便被直爽的张卓老师一针见血地否决。连续四周选题没有通过一度让我否定自己的新闻敏感性，期间看了大量的杂志旧刊，竖起耳朵去听记者老师们谈论的每个新闻点，也试着去关注更多自己眼界外的东西。第五周被认可的选题让我倍加珍惜，我仿佛看到一直面朝土地背对着我的实习生活，挺直腰板转过头的摸样。
起初，对于八卦扒皮熟练的我自认为整理人物资料不是件复杂的事。看到关于冯小刚的人物资料模板时，我才意识到十几万字意味着什么，包括他所有的个人经历，包括他全部的相关报道，甚至包括每次报道中涉及到的外围采访对象。之后我也极尽所能穷尽地搜索，整理了华谊兄弟、李亚鹏、冯远征、向华强、虞锋等人物资料，每每都持续几天浸泡其中，大浪淘沙。找完资料就像你已经很熟悉这个人了，还发现了一些这个人物身上一些别的报道所没有的有趣可写的点。记者的采访过程往往被比喻为剥洋葱，总希望更快的到达洋葱的中心部分，这需要在短时间内和采访对象建立信任，前期的资料收集便有助于这样效果的达成。
四个月来，我采访过马航失联家属、循环农业专家、北师大教授、汉字研究学者、纽约礼仪专家、最强大脑选手、企业董事……也享受和他们畅聊的时光。可我也知道最初约访屡屡被拒的滋味：
「
最近没时间
」
、
「
这件事我已经谈过很多次了，不想再聊了
」
、
「
你找别人吧，我不想被采访
」
。我再而三地尝试，面对学者多些谦恭，面对企业家多些质疑，当然做主要的是让约访对象看到你的敬业，向他们展示最专业的采访细节，最别致的采访提纲，最出众的采访效果。再加上《人物》的品牌效应，打动一个人其实不难。
第一个约访成功的对象便是纽约礼仪专家，那次从约访到采写也是对自己外语的挑战。想到日前偶然听到记者张瑞老师在办公室全程用英语打国际电话，更有实习生姐姐精通日语、法语，惭愧感油然而生，对于这个外国友人经常做客的杂志，英语算是最基本的职业素养了吧。那就迎难而上吧，最终稿子在3月20日刊于
「
人物
」
微信公众号。之后一次，写给的
「
云峰基金
」
创始人虞锋先生的约访公函得到了副主编季艺老师的肯定：
「
虞锋的采访提纲写完后，对方也特别满意，觉得我们杂志是挺专业的
」
。开心之余的我知道，即便对商业领域不太开窍的自己也硬着头皮看了六万多字的相关报道。
并非之后就没有被拒绝过，只是和最初的
「
没时间
」
有了很大不同。6月中旬，我邮件约访了一位学者作为外围采访对象。他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回复了两封千字以上的邮件婉拒了我，尽管如此，我们也在其中也看到了一些他的观点。他在最后写道：
「
抱歉得很，我的回复对您的深度报道没有什么帮助。我保留了您的全部联系方式，新作品完成后，我联系您。
」
《人物》杂志35周年大师刊
Part 2 初遇
第一次深入接触采访对象，是在做马航 MH370 失联两周年回访的专题。对我来说这也是一次珍贵的采访经历和人生经历。从搜查旧报道，找寻人物故事，确定采访对象，到小心翼翼地打电话，面对面交谈，每晚回来听录音写采访侧记，沉浸其中无法自拔，震惊也痛苦。首次面对灾难报道，自己确实有些担心，尤其是面对他们被重揭伤疤时无助的泪水。面对马航家属这样的采访对象，保持善意，或许他们有些做法过于偏激，但同样需要被理解。小举动被媒体放大围观和旁观是件可怕的事情。倾听对方，在心理层面是陪伴，留出一点空间，不要急于打破沉默。所幸我们做的功课足够多，所幸他们把采访当做一种倾诉，以至于四个月后偶遇还会相视一笑打招呼。
3月份，和马航家属接触了十来天，几位采访对象至今印象深刻。我们永远不能说感同身受。但只有走近一些人，才会了解一些人情百态，认识一个更丰满真实的世界。双子座的徐京红性情大变，以前温婉的她现在情绪经常崩溃，用人来熟的直爽语气和僵硬的笑容掩饰人前看不出的脆弱。梳妆师程利平没有精致的妆容，时胖时瘦，可我看到她钱包里还放着和老公的照片，那时候的她明明好漂亮笑得好开心。
「
可能只有谈过恋爱的人才会理解，那种被宠爱的有依靠感觉
」
。北京老太太戴淑琴两年来掉了20斤肉，两个小时里她深凹的眼窝里流了好几次泪。她不知道马航去哪儿了，甚至女儿都不会让她用微信。但妹妹一家五口她不能放下，每天一趟马航办事处便成了她生活的大部分。
3月16日，我和实习生一雯去往顺义空港，伪装成失联家属的表妹混进见面会现场。五官张开地去观察这个陌生的场面。争执、吵闹、哭喊，从未亲眼见过为了生命莫名消失的那种歇斯底里。可他们两年来一直如此。是啊，马航已经过去两年了，社会也不再有那么多的关注了，甚至今年不再继续搜救了。所以那句
「
谢谢你们还在继续关注这件事”真的让人心疼。正如杂志主笔晶晶姐所写，
「
但对这些家属来说这不是终结，今天和昨天的区别只不过是等待的时间又多了一天而已。
」
文章《马航黑洞》最终见于杂志4月刊专题报道。几乎成为那次评刊会上唯一没有什么缺点的稿子。
「
王晶晶写的时候几次把故事拉回到现场，读者看着也不会太累，这种节奏变化就是一个好的记者的基本功。
」
本文编辑张卓老师说，
「
好的稿子就是你读着读着不自觉地进入记者编织的一张故事的网，而文字的细节就像树木的纹理，好像自己亲自抚摸过一样。
」
这其实也是人物特稿的呈现方式——讲一个独一无二的故事。《人物》的slogan便是
「
Nothing but story telling
」
：归根到底，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唯一真正提供的就是非虚构故事。
《人物》专题报道部分以群像的形式展示一个特定场景下特殊人群的生存、生活状态。专题部分希望区别于普通、传统的人物报道，要抽离日常生活。专题报道讲究亮度和精度，以及写作的细致。正如副主编赵涵漠老师所说的
「
好的故事不怕晚
」
。面对马航失联事件，好的记者会懂得在已经淡出公众视线的问题上，从独特的角度深挖。在理所当然地关注事件本身和死难失踪者之后，很少人把焦点放在活着的人身上，这是晶晶姐稿子的亮点所在。精度在于采访量之大，前后接触采访了众多
「
死磕派
」
、
「
放下派
」
、
「
理性派
」
等不同生活状态的马航家属。
《人物》杂志2014年年度面孔
《人物》杂志2013年年度面孔
Part 3 初衷
我为什么选择《人物》，有幸被选择，深入接触，初衷不变，也找到了答案。在不少人唱衰传统媒体的今天，《人物》却保持冷静，始终看重内容，致力于提供中文世界最好的人物报道。这里的记者可以傲娇而坚定地
「
寻找真正让我们兴奋的采访对象，如果没有，宁可不做。
」
没有利益交换，不害怕有观点，不溢美，不吝于赞美，不做网络能做的事，不是必需品，也不仅是一本杂志。
四个月仿佛是业界老师讲授的一节漫长的课。《人物》核心人员来自于强盛时期的《南方周末》《中青报·冰点》等，将南方报业对个人价值的追求、社会议题的关注和在操作层面上眼花缭乱的叙事技巧的传统，与冰点周刊对细节描写的重视、对小人物价值的追寻和擅长个人情感的生动表达相结合，探索了一种新的写作方式。
编辑部内有一些硬性规定。比如，必须采访到本人，核心人物采访三次以上——这就意味着无法凭借周边采访和资料写作完成一篇报道，因为无论何种情况，采访到本人意味着专业、公平、负责的态度。只有采访到本人，你才能获得人物的内心驱动力，这往往是一个人物故事的核心所在。而且，采访到本人，也意味着本人对他自己的故事有最终解释权，让他有机会对那些或远或近的关于他的说法，进行解释与勘误。
又比如，必须做到千字一个消息源，也就是我们平常看到的8000字的深度报道，文中必须出现8个信源。同时，这些信源不能是同质化的，既应有家庭维度上的亲人，还应有事业维度上的工作伙伴和竞争对手；既应有至交，也应有死敌。因为人物是立体的，信源是帮助记者建立坐标系的最有意义的依据。而这也往往意味着更巨大且艰难的工作量。如果报道封面人物，往往不可能少于15人的信源。比如副主编季艺老师做的曾梵志报道《凡人梵志》，周边采访是20多人。
很多人可能知道，有时采访时间短、信源少，稿子其实更容易写。但人物从来都是进行
「
灭绝式采访
」
，获得几十万字的资料后，反倒容易湮没于资料，要建立一个清晰的人物形象变得困难重重。因此往往看到记者老师们写作时需要好几天去重新消化材料，小心翼翼地搭建骨架，描绘人物。长达半年甚至一年的采访不是偶然，我看到的《人物》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一篇稿子的成熟。
这意味着时间和精力的付出。最后曾梵志在《人物》编读往来中评价这篇报道：
「
在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我恰好经历了几次重要的事件。在北京、巴黎和柏林，我参加了重要的展览，也体验了前所未有的创作过程。像往常一样，这些孤独、艰辛和喜悦，都像电影一样储存在我的记忆里。而这些瞬间同时又被作者季艺默默观察和记录了下来。在不同的城市，某一个下午或黄昏，我们随意聊天，可能按一个话题展开下去，也可能保持沉默，有时甚至就像分享秘密，这很有趣。
」
《人物》2015年度面孔
类似于这样的采访对象与记者的关系，是我特别羡慕的。我很佩服那种更多是抱着自己能弄懂这件事或能理解这个采访对象才去工作的记者，杂志的主笔晶晶姐的处理也同样让人称赞。她谈过，我们在采访的时候会和采访对象睡在同一张床上，听她讲她的故事，有时会跟她共处一天，陪她做家务、外出，有时是面对面7小时的长谈……可能在某一些时刻，她跟你表达的内容，都没有跟身边的家人流露过。但另一方面，这又是一种短暂的、临时的关系。很多同行可以在工作完成之后和采访对象保持不错的关系，有的成为朋友，有的成为资源，但她更习惯于跟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有的时候是为了所谓的专业，有的时候是不再想在工作之外继续承受他人故事带来的那种压力。
《人物》的编辑们会开玩笑说自己在新闻生产过程中总喜欢采用一些
「
笨
」
方法，上边的信息源就是一种。还有一种最典型的
「
笨
」
办法，是大量的采访。《人物》有一种信息量极大的作品类型，比如《北京零点后》，讲述在大部分人睡着的时候，出没在这个城市的人们的故事。曾经的副主编林天宏指导记者王天挺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三更半夜行走于北京大街小巷，像牛郎一样作息，和这个聊和那个聊拿回来大量的素材，然后简短而密集地呈现。后来又做了《北京城，三尺下》、《簋街江湖》。编辑老师们喜欢把这种稿子叫做
「
密恐稿
」
，就是密集恐惧症型的稿子。
Part 4 初逢
「
似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是黑洞式或吸血鬼式人格。不想付出只想回报。
」
主编张捷老师某天发朋友圈谈到，她感叹说冲《人物》来的实习生基本有两个梦，或者写好稿子成名梦，或者见名人梦。甚至有实习生应聘的时候说
「
我只想采访写稿，不干琐碎的活。
」
前副主编林天宏老师则直接向实习生表明：靠谱永远是排第一位的，这是一票否决。接下来是天赋，与人打交道的天赋、写作的天赋等；如果你没有，那你要聪明且善于学习；如果你也不聪明，那你要足够勤奋。
在这个清华、北大、人大、中传等各大高校的本科生或研究生争相来实习的地方，我承认我不是来的时间最长的，也不是发表作品最多的，但绝对是做
「
琐碎的活
」
最多的一个。编译稿件、整理录音、搜集资料，甚至是寄杂志、跑场地、签合同、盖章等能干的活我都干过，也因此，我和从不来办公室坐班的记者老师们都打过交道。实习生做些助理工作，是付出也是渐进的学习，有机会写稿得到编辑的提点，水平得到提高，当然也是最好不过。
杂志上有一些短报道的栏目，诸如
「
镜头
」
「
一个世界
」
都是练笔的好机会，即使七八百字的短故事也需要花费一两天时间去搜集更多的信息。我最初的写作总是
「
少一些故事味，多一些报道味
」
，做事认真的记者刘磊学长推荐了很多有参考价值的优秀作品，让我从中找一些文字的感觉。最终使我得以脱离
「
都市报报道体
」
，稿子也越来越生动耐看。我的用心获赞，这些小稿子也完成了60分到90分的转变。
张卓老师曾在实习生群里说：
「
大家都是千挑万选来《人物》实习的，实际上，这本杂志对记者的要求很高，作为实习生来说，也不用着急，写东西本就不是速成的事情，需要扎实的积累，还需要时间的沉淀。刚入门的年轻人怎么写都写不过在媒体工作五年以上的成熟记者的。
」
不要着急，只要坚持，用心，多写，多练，多学习，靠时间累积。这就像一门手艺，需要精心雕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人物》杂志旧刊
6月24日，结束了手头的工作，搭上回家的列车前，我发了一条朋友圈作为实习生活的告别。在那一排排的小头像中，隔三差五地看到这个杂志社带给我成长的记者老师们。想着曾经采访过大明星、大艺术家、大企业家的记者老师也在我临别之前面对面地坐在我的面前，聊我的兴趣我的以后，最终和我说
「
那我们常保持联系
」
，留下一个好看的笑脸。四个月前，我对他们的认知还是那些知名特稿下的署名。四个月后，竟亲身见证过他们的职业魅力，或者更多，人格魅力。感谢《人物》，感谢我与媒体江湖的初逢。
我在学校生活了太久太久，这四个月的白昼和黑夜，让我感受到了不一样的生活。就像有一株植物，可以把它叫做命运的开始。如果一切都不存在，那么它会笔直生长，不曲不扭，不蔓不枝。但总有什么在它的周围，看见或者看不见，靠近的或者遥远的，而你亦不是植株，鼓励或者打击，你的生长出现了枝杈。多么幸运的枝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