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坦按:凡事都有代价。常人对于代价会有一个预估,或者说,潜在风险评估:想要单身的自由?请付出孤独的代价。想要性爱的自由?请付出伦理的代价。同理,想要在互联网上分享裸照?请付出被在线骚扰的代价。当然,这种代价是正面还是负面需要当事人来自我评估一下,但无疑,对于本文的当事人而言,是正面的——如果她所言都是内心真实活动的话。
文/E.D. Adams
译/那曲
校对/pharmascender
原文/narrative.ly/what-i-learned-while-exposing-myself-on-livejournal/
早在Snapchat(美国一款阅后即焚软件)性丑闻和名人智能手机被黑之前,当我在万维网的某个奇怪的小角落分享我的裸照之时,我就对在线骚扰有了生动的认识。
在父母房子地下室的卧房里,我关上了门,并且祈祷有一把锁把门紧紧地锁上。接着,我把摄像机打开,架在儿时的梳妆台上,开始摆弄相机的自动拍照功能。我脱了衣服,想着如果有人进来我该说些什么。之后,我呆坐在床边,却不懂怎么摆姿势,只能等待着闪光灯一闪而过,定格下一个个呆滞的瞬间。
18岁前,我从未拍过自己乳房的照片。现在看着照片里的自己,好奇自己真的是这样的吗?那真的是我吗?
我从照片中选了4张,放在了一个叫“生活期刊”的交友网站上。这个交友网站是我最近发现的,而我已经爱上它了。
“这是我第一次发帖,”我写道,“我很紧张,我还需要时间去习惯镜头下的自己。”
当时光倒流,2005年,在那个我们都从未听说过“社交媒体”的时代,“生活期刊”就已经诞生,并且每天都一步一个脚印地为社交媒体体系的建立铺平道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生活杂志都是一个简单优雅,活色生香的博客网站:你可以在这里写网络日志,并分享给你的朋友。当然,你也可以将博客上的帖子设置为“仅好友可见”,这样你就可以和好友“窃窃私语”,而不必担心网络上“隔墙有耳”。除此之外,你还可以将文章放在社交群中,让数以百计的用户们都能分享你的生活。
我生平第一次为社区杂志拍摄了裸体人像(我就不指明社区名称了,因为在故事的结尾大家会明白的)。在这里,女性,跨性别者和非二元性别者们(那些并不认定自己是男性或者女性这一特定性别的人)至少可以在隐秘且安全的空间部分互相分享他们自己的裸体人像。而分享原则如下:一,照片不一定要显露生殖器官,但要注明为“全裸人像”或者“半裸人像”。二,不允许传播任何性交的照片。三,花花公子不得入内。四,不得传播男性生殖器官的照片。五,评论遵循“如若没有好话,请一言不发”的原则。六,不得私自下载保存图片,亦不得将照片分享到群组之外,尤其是不得将照片放在其他的网站上。
在这些基本原则之上,便是无尽的自由——你可以分享风格迥异的照片,可性感,可呆萌,也可充盈着浓浓的艺术气息。照片可以是来自业余爱好者的作品,也可以是专业作品。人们在此发布照片没有特定的理由,因此人们(主要是女性)分享照片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
一位群组成员告诉我们,她是在女儿出生后,为了再次放松自己的身体拍了这些照片,并和我们分享了她的照片。
而另一位群组成员则告诉我们,她是为了远在异国的男朋友拍了这些性感的闺房照。
“今天下午很无聊,就拍了这些照片。”
“这些照片原本只是我的写真集,但我还是打算分享到这里。”
这个群组成员来自各个年龄层,有着不同的性取向和信仰。他们当中有家庭主妇,有特立独行的哥特女,也有性工作者和学生。她们都在网络上互相展示自己的身体,当听到有人评价“拍得太棒了”、“好样的”、 “你真美”,内心便喜悦不已。
我想要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我曾经长达几年对自己的身体爱恨交织。我打心底里认为自己很漂亮,身材也很美。但在我看来别人并不这样认为。我曾听说少女反感自己的身体展露得一清二楚,以至于我为自己并不如此而感到羞愧。因此,表面上我更加肯定自己身体的美,心底却是更加厌恶自己。于是我冲回家,脱了衣服,站在浴室的全身镜前,打量着自己的身体,搜索着令人鄙夷的部分。
自从开始玩“生活期刊”,我可以做真实的自己,毫不掩饰地展示自己的身体,这好比在大海中扔给我一个救生筏——我得救了。
尽管我父母在我八年级的时候才买了家庭电脑,但我依然和绝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出生在网络时代。我与初恋男友是在大一英语课上遇到的,但我们却是通过“AIM即时通”(美国在线即时通讯软件)认识的。我们谈政治,谈宗教,一直谈到深夜,直到我们彼此承认倾心于对方。
我和第二个男朋友相识于“生活期刊”——在广阔的互联网上,交友对我来说已然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当我把第一次拍的照片传到“生活期刊”后,仅仅几小时,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留言说我很棒。他们称赞我很勇敢,夸奖我漂亮,他们鼓励我,说我以后一定会拍出很美的照片。他们说很高兴在这里认识我。我享受这一切,为此而着迷,并开始更长时间地游荡在这个网站上。
我第一次在照片中看到自己剖腹产的疤痕。
我在这里克服了担心自己阴户“不正常”的恐惧心理。
我在这看到了女性未经刮毛的腋窝和腿。
我在这里看到了跨性女努力克服自己的烦躁不安。
显然,很多人成为“生活期刊”的死忠粉,是因为可以在那里欣赏风格各异的人体摄影,然而对于我,它的魅力远胜于此——它让我看到了不同的灵魂,领略到各不相同的丰富人生,意识到我被灌输的所谓“常态”,根本不是真正的常态。
* * *
梅是“生活期刊”上十分活跃的一个用户,活跃程度更甚于我。我喜欢也欣赏她的相册。她是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个性女孩。当然,她的相机也比我的高级多了。然而,比起那些相片,我更加欣赏这些照片后面的故事——她会简单随性地记录下一天的生活,或是当下的所思所感,甚至是刚刚记起来关于自己会飞翔的梦。“生活期刊”有个功能,就是当我在群里浏览完她的帖子,可以点开她的博客,看到她生活中的样子。
她在个人主页分享了旅行的照片,和好友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也在这里愤怒地吐槽她上的社区大学。有一天,我熬夜浏览了她最近发的所有帖子,偶然发现一个可以和她取得联系的机会。
嗨,大家好!
因为我再次和两个笔友失去联系,所以想要再交一些新的笔友,如果你愿意和我通信或是互通一些小玩意儿,请在这里给我留下你的地址。如果我们可以就此互通信息,那再好不过。
梅
我在评论栏里留下了我的地址。第二天,梅就回复了。
哇呜!我们居然住在同一个城市,这太神奇了,既然我们是邻居,那就根本不需要成为笔友,完全可以是做朋友了。
一周之后,我开车到她的住处,脑袋里满是那些新闻特刊中关于如何确保孩子与网友见面安全的这类信息。到了她的公寓,她给我做了晚餐,我们谈论各自的生活。她告诉我她计划搬到西部的山区;年后,我又说了自己打算到艺术学校学习。我们都很确定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就这样,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这是我俩都不曾想过的。当时的主流观念还停留在网友的交集仅仅是在网络空间中,或是电子设备里,既不鲜活,亦不真实。然而,当我们坐在她的单间公寓的木地板上,吃着盒装的香草冰激凌时,我们都明白了,朋友就是朋友,无关于他们是在哪里相识的。
我出发去往就读的艺术学校,之后有一阵子无家可归,后来与几个比我大10岁的朋克族相依而居。在艺术学校,我几乎天天都会看到裸体模特,她们大部分都有体毛,而这些在艺术学校里,从来不被当回事儿。我的朋友们都在美国中西部为了英文学位上着四年制的大学,我们也经常通过电话来联系。当她们在学校里参加充斥着廉价酒水的派对时,我则到艺术展的开幕式上学习品红酒。渐渐地,我们变得陌生起来,电话联系时不过是几句尴尬的寒暄,我甚至能感觉到在长时间的沉默中,彼此渐行渐远。最终,我不再给他们打电话——打了,该说些什么呢?
但我的朋友们在网上却一直在谈论艺术作品,或是讨论油画颜料是否会致死,而我已不再烦恼身上沾染颜料。我把相机放在床垫上方的架子边缘,接着像胎儿一样蜷缩在沾着颜料的床单上,开始自拍。
我到西部山区看梅。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聊人际关系,聊爱情,聊艺术,聊成长,感叹自己为何有时自信满满,有时又充满迷茫。我们在她的大床上做爱,我从未如此卸下防卫,让自己只剩下脆弱,一心想要对方的呵护。第二天早上,我们去到一家咖啡馆,她喜欢那里的一位服务生。
在我离开艺术学校回到家中,我和男朋友同居了。首先,他很善良,很慷慨,我们在一起也很幸福,然而,世事多变,变化发生得那么平缓,以至于起初我并未意识到这个变化。但是不久之后,我不再与朋友见面,因为我的男友并不认同她们。而我和我妈之间的交谈也从一周两次的频率减少到一个月一次。 有一天我幡然醒悟,意识到他正在控制我的生活,好吧,几乎是我生活中的所有事物。
那个时候,我依然在上“生活期刊”。
他作为男人,不能容忍我在虽然安全、却满是陌生人的群里发布裸照,也无法容忍别人对我的赞美。我面临两种生活的选择——要么我只是她的女朋友,只能顺从于他,永远做他背后的女人。要么就是面对真实的自己,成为勇敢美丽的“蕾丝边”,做一个爱自己的女人。而我选择了后者,我们善待彼此,加入有趣的论坛,渐渐地,在这样的生活中我变了,变得成熟了。
我在“生活杂志”的群组里发了一张照片,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发布照片,一小时后,评论已过百。过去几年,我发了一系列高雅而富有艺术感的照片,而这回发布的则是赤裸、毫无美感的照片——照片中的我脱去上衣,裤子拉链敞开着,冷漠地盯着镜头——这是一个挑战。
“噢天哪,这是我见过的最丑的,最该死的女人。”
“你这个愚蠢变态的肥婆,真希望谁能把你揪出来,杀了你!”
“嗨,我是在 4chan上看到的你的照片。别听那些混蛋胡说,我觉得你真的很美!但我也想给你一些建议,就是不要再这样糟践自己。如果你不尊重自己,那么也没有人会尊重你。”
我又浏览了一些评论便关了网页。这些评论中很多都是“匿名者”发送的,他们是要中伤我,逼我自杀,他们想毁了所有像我这样的人。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但我并不受伤,他们也毁不了我。他们的行为更多的是给我力量。虽然我的行为可怕,但我依然好好的。他们谁都不认识我,也不可能找到我。
那天晚上,我男朋友下班回家,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凯蒂说在4chan上看到你的消息了,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4chan”是一个信息布告类型的网站,起初是一个用来讨论日本动漫的平台,但很快就变了。即使你从没听说过这个网站,只要你上网,就摆脱不了它的影响。“大笑猫”和“瑞克要摆”就是从这里流行起来的。由于在4chan可以匿名发帖,这给大家很大的创作自由和发挥空间,但也有很多人趁机恶意攻击。
* * *
我们这个群的规则很简单,群主们也都在尽己所能落实这些规则。他们虽然态度友善,但却雷厉风行。根据规则,年满18岁才能入群,自我认知的性别需要与你的真实性别不相一致。同时,你必须是“生活期刊”的活跃用户。申请获准通常需要几天时间,因为群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这位“准成员”是个老实人。毕竟所有人都把安全挂在心上,所以你必须保证决不会将别人的照片传到别的网站上。
然而几年之后,群里的成员已达数千人,还是有一些人违反了规则。
很多人都认为群里肯定是混入了不法之徒。而群里很多的女性从来没有听说过4chan,也不知情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就这样,群里弥漫着质疑,愤怒和泪水。
“我不明白,如果他们觉得我们很丑,究竟为什么还要拿走我们的照片?”
如今尚未知晓是谁进群偷了照片,还发在4chan的分论坛上。他们把这些照片看作是特别丑,特别滑稽,或者是特别可怕的代表。同时,他们还将照片人物在“生活期刊”个人主页上的信息,以及其他他们能找到的相关信息,连同这些照片一起发在论坛上。
一场匿名的骚扰战打响了。
群里很多女性从未听说过4chan,其中很多人因为害怕,只发布过一次照片就不敢再发了,却也开始收到了恐吓信息。人们惊恐,愤怒,开始大面积搜索那些违反规则的人,数百个群成员由于个人档案上显示了一些潜在的疑点而被踢出群,后来群组解散了,接着又重新建立。群主们惊慌失措,而4chan网站的那些“恶棍”则兴奋不已,因为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他们意图“扫荡”这个空间,寻求良好的自我感觉。
曾有匿名者说:肥胖,同性恋,跨性别,你们这些怪物有什么权利对自己的身体感觉良好呢?
我要告诉群里的姐妹们不必害怕,于是抓起相机,拍了极不讨喜的几张照片,以此表达我的愤怒——我抓住自己腹部的肥肉,狠狠地盯着镜头。除此之外,我不仅把照片放在上锁的空间里,还把照片公开放在我个人的主页上——这是我做过地唯一一件对自己有意义的事情。
评论和死亡威胁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然而我几乎不看。
我觉得自己完全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充满了能量。
在这光荣的日子里,我是英雄。人们称赞我勇敢,坚强,说我是在帮助大家。我尽我所能去保护我的信仰,即使那是一些看似毫无意义的东西,就像网上的裸体人像——那是充满力量的神奇的一天。
在这场战斗中,那些“恶棍”得逞了。一位女孩的地址遭到曝光。尽管不确定他们是怎么得到这个地址,但是她着实被吓到了,近乎崩溃。由于被不同的男人跟踪,还得不到执法机关的任何帮助,她变得十分消沉,从此不再上网,这场“骚扰战”也就此告终。我不知道那以后她过得怎么样,但至此,“生活期刊”上的这个群组永远消失了。
* * *
如今,互联网的环境与过去大不相同。“脸书”要求其用户进行实名制注册。雇主在考量你是否适合这个职位前,很可能在已经在谷歌上搜索过关于你的消息。如果今天我把人体裸照发到网上,我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倒不是说我害怕什么,而是这种情况放到现在,我似乎难逃被曝光的命运,但也有时候,我还真想知道如果我像过去那样晒出裸照,现在的人是否真的也会像当年那样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环境和方式,而我和很多其他人一样,是在网络环境中成长的。虽然我的身体并不能表明我的身份,但它是我很重要的标志,在和别人分享它的时候,也使我更加接受现实。我不再为展露身体而感到羞愧,反而能昂首挺胸地面对这一切。我认为我的身体很美,因为这就是我,因为它就是这样,它的美也不需要其他理由。这些自信和力量,让我在网上勇敢做自己,也让我在生活中的其他方面自信从容。我不敢说有没有其他方式可以让我与自己的身体融洽相处——但最终,能在网上展示自己的身体,与别人分享,收获成长,却是永远改变了我。
如今,我已拥有足够的自信,结束一段孽缘,开始新的事业,搬到新的城市,迎接新生命。但是,当我再次低头看到自己老化的身体,看着剖腹产的疤痕,看着妊娠纹,有时依然会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地方,在那里,所有人都提醒我,这些其实没什么。
“利维坦”(微信号liweitan2014),神经基础研究、脑科学、哲学……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反清新,反心灵鸡汤,反一般二逼文艺,反基础,反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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