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进电影院看《安妮霍尔》肯定是种享受。你可以看到鸡仔身板、神神叨叨的伍迪·艾伦饰演艾维·辛格，他在童年的闪回中向心理医生讲述自己对宇宙膨胀的恐惧，成年之后依旧生活在敬畏死亡的阴影之中。你可以看到身材高挑、带着精英阶层气质的戴安·基顿，她在片中秀出了各种时尚的中性打扮，更有不少接地气的金句台词。你可能会摇头叹息，因为这个读书读坏了脑子、有过两次失败婚姻的奔四青年想要依照自己无可救药的标准改造这个天真活力的姑娘。
但你最终可能会（含泪）松一口气，因为这个故事并没有发展成一个直男的意淫，而是以安妮最终甩掉艾维收场，因为她已经厌倦了他那套愤世嫉俗的世界观。这是一个完全可以被归类为爱情喜剧、却四处流露着悲剧色彩的故事，而这样的结局设定也堪称完美。
虽然伍迪·艾伦早期的性喜剧已经奠定了他在电影界喜剧大师的地位，但这部《安妮霍尔》却证明他对现实情感同样有着惊人的洞察力。近年来，丽贝卡·索尔尼（Rebecca Solnit）的作品引发社会对 “男性说教”（mansplaining）的大讨论，希拉·赫提（Sheila Heti）也在她的小说《How Should a Person Be?》中得出 “他只不过又是一个喜欢和我说教的男人” 的总结，但早在几十年前，伍迪·艾伦就已经看穿了男性对女性的理想化改造是一件多么具有破坏性的事情。四十年前，《安妮霍尔》同时斩获奥斯卡最佳影片及最佳导演奖，对于伍迪·艾伦这样有魅力、有想法的导演而言可谓实至名归，哪怕是那些无法忍受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的性喜剧畅销书《波特诺伊的怨诉》（Portnoy's Complaint）的女权主义者，相信也会表示赞同。
但对于成长于九十年代甚至更晚的我们来说，伍迪·艾伦并不是什么温柔善良、思想进步的电影人，而是早已污点斑斑。到了90年代，伍迪·艾伦已经和他的妻子米亚·法罗离婚，并最终和他们的养女、比他小了足足35岁、曾经视其为父亲的宋宜走到了一起。艾伦和法罗分手后，更可怕的新闻被爆出来 —— 艾伦还曾经性侵过他们七岁的养女迪伦·法罗。顿时媒体爆料、公开否认轮番上阵，完全无视对儿童造成的二次伤害。
我只比迪伦大一岁，当年性侵丑闻刚爆出来时，我对她的故事一无所知。所以后来我成了伍迪·艾伦的影迷，虽然对他的一些负面消息也略有耳闻，但并没有去深入调查相关信息了解背后的故事。说来惭愧，直到几年前迪伦开始在各种采访中反复提及自己遭受性侵、并发表公开信之后，我才得知整起事件全貌。可是为时已晚，我已经看过、并且爱上了他的许多电影，尤其是这部《安妮霍尔》。
40年的光阴很容易让一部经典老片沦为烂片，但这种事情并没有在《安妮霍尔》身上发生。影片本身就是一部大师级作品，整个故事是由艾维的一个个感情生活片段拼凑而成，时间跨度长达近二十年，它把艾维之前失败的婚姻生活和后来与安妮起起落落恋情层层相扣。影片中的经典桥段和金句台词比比皆是，因为这些细微的瞬间都能引起观众极大的共鸣，比如艾维在受不了一个自以为是的观众对各种电影评头论足之后，直接把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召唤出来让他闭嘴，又比如艾维把他和安妮的恋情比作一直死掉的鲨鱼。本片演员的表演也堪称经典，不仅只是主演，托尼·罗伯茨饰演的艾维的色情狂朋友罗伯，以及卡洛·凯恩、詹妮特·马格林以及雪莉·杜瓦尔饰演的艾维的众前女友，每个角色都让人觉得真实可信。全片时长约一个半小时，这也是最理想的爱情喜剧片时长，能在如此有限的时间里呈现这么丰满的剧情，实在令人拍手叫绝。
影片展现的内容也毫无过时的迹象。安妮是一个走中性风的姑娘，男性化的着装和大大咧咧的举止现在看来也不觉得土气。艾维愤世嫉俗的悲观主义和当今这个灾难不断的时代简直再般配不过。影片展现了两个同样极端的城市，一个是阴雨绵绵、闷闷不乐、生活压力巨大的纽约市，一个是阳光普照、浅薄无知、奉行享乐主义的洛杉矶，放在今天，依然是这两座城市的真实写照。在那场好莱坞派对戏中出现的诸如 “好的会都让别人开了” 以及 “我忘了我的六字真言” 之类的台词，不用做太多改动，放在当今的科技行业也不会显得违和。直接把《安妮霍尔》的性别政治概括为 “女权主义” 未免太过粗暴，但其中确实有一些细微的女权主义迹象。
当然，如果要挑毛病的话，影片中也存在道德沦丧的内容，毕竟看伍迪·艾伦电影的人都应该做好被挑战底线的准备。在临近片尾处，罗伯抱怨艾维的一个电话打断了他和一对16岁双胞胎的床上三人行。原本只是讽刺好莱坞腐朽堕落文化的一个段子，如今却与伍迪·艾伦本人的乱伦猥亵（甚至可以被定性为强奸）丑闻不谋而合，实在令人唏嘘。
另外，影片中也有一些简单粗暴的刻板印象化性别展现。以片中的一个名场景为例：艾维和安妮初次见面在阳台上聊天，两人互相说着各种恭维的话，与此同时，他们真实的内心想法则以字幕形式在银幕上出现。艾维在赞美安妮的摄影技术时，心里想的是 “你长得真漂亮”，而安妮则暗自祈祷他不要像她之前的那些男友一样是个渣男。
但总体而言，《安妮霍尔》是对异性恋爱情的一次犀利解构，因为艾伦明白艾维不懂的一个道理：女人的存在不是为了满足男性需求，也不是为了减轻男性的不安全感。艾维经常把安妮的抱怨简单归结为经期暴躁，但安妮就此频频发出反击。片尾处艾维坚称安妮依然爱着他，但安妮坚持拒绝了他，影片并没有把她的拒绝描绘成女方的狠心，而是暗示这是男方性格不成熟造成的不可避免的结果。艾维最后把两人的恋情写成一出话剧，并以 “安妮最终意识到自己依然爱着艾维” 的大团圆结局收场，直接暴露出艾维的可笑可悲。艾伦还在片中暗示男人和女人会以类似的方式在不经意间伤害对方的感情，比如艾维慢慢厌倦了卡洛·凯恩饰演的艾莉森，罗宾也以同样的方式渐渐厌倦了艾维。
我不确定杜瓦尔饰演的摇滚乐记者是否是设定为艾维的一个镜像，带着莫名的自信絮絮叨叨谈论着对方毫无兴趣的话题。但在电影院排队那场戏中的影评人角色，戴着同样的眼镜，留着伍迪·艾伦的同款发型，绝对就是艾维的二重身，暗示艾维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夸夸其谈之辈。艾维这个角色其实是一个说话很不靠谱的旁白，在影片开头的独白部分，他就不经意提到他经常 “难以区分幻想和现实”。艾维也许很喜欢喋喋不休谈论自己，但其他人对于他的评价其实比他自己要中肯得多，而且这些人大部分是女人。
并不是说这些优点就能洗白艾伦对女性和未成年少女犯下的罪行，或者反击针对他的任何指控。在镜头背后，他可能就是现实版的艾维 —— 艾维也是一个喜剧演员，也有过两次婚姻，并和一个以戴安·基顿为原型的角色有过一段与众不同的恋情。艾维绝对是伍迪·艾伦最具自传性质的主角之一。你不能谴责他没有反省自己的问题，但你也不能假定他的电影就是他本人最真实的写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