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电影《苏州河》
欢喜河
文/树乱
接到妈妈电话的时候,月歌正在高数课上打瞌睡。
“你舅舅失踪了,快回家来。”
舅舅失踪了?月歌升起满心好奇,赶忙请假往家赶。这次归乡之途走得格外匆忙,在汗味蒸腾的火车厢里,月歌整夜未眠。
刚踏出火车站,她就感受到阵阵和风拂面而来。或许是雨季悄然降临的缘故,月歌嗅到了植物散发在湿濡空气中的清新气味。
老家偏居在小镇一侧,名为欢喜街。要到达欢喜街,至少得换乘两趟大巴车,归途一路可说风尘仆仆。
“月歌回来啦!”
推开姥姥家门时,一大屋子老小都已经在等着月歌了。
“我回来了!”她笑着说道,家的温暖立刻驱散了劳顿与牢骚。
吃起姥姥做的蒸糕和莲藕粥,月歌默默听一大家子人七嘴八舌地议论有关舅舅失踪的全部线索。总之,这次家人迫切地催月歌回家的原因在于,舅舅在失踪时留下了一张纸条:
“我不回来了。把我的书卖了还债。别卖便宜了。让月歌卖。”
舅舅唯一信任的就是月歌。
在月歌的记忆里,舅舅高而瘦,常年顶着一头乱发,胡子拉碴,远看像根糟心的电线杆。他博览群书,却一事无成,常年在书堆中长吁短叹,只有偶尔月歌来借书时,才会勉强挤出点笑容。
大家都说,舅舅性格孤僻又古怪,根源在于他是杀人犯的孩子。
舅舅不是姥姥亲生,舅舅的母亲是姥姥的亲妹妹,也就是月歌的姨姥。舅舅的父亲很早就抛弃了他们娘俩,在舅舅尚年幼之时,他的母亲残忍地杀害了他的姥爷并抛尸河中,永远地逃离了小镇。
“也有人说,肯定是黑社会的杀了你老太爷,又掳走了她。那会儿社会乱,也不是没可能,”姥姥每次回忆往事,都会忍不住直掉眼泪,“可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找着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直都没能找着她。”
姥姥说案发时她在外地,听到噩耗后才匆匆赶回家,谁曾想,当初平凡的告别,竟成了永诀。
每次听姥姥讲述往事,月歌都只会双手捧起鸡蛋粉丝包子,瞪大了眼睛瞧着,不知该如何安慰。姥姥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父亲和妹妹,这种痛苦,必然伴随了她坚强的一生。
别过亲戚,月歌拿起老宅的钥匙出了门。她在扎成团的共享单车中挑出一辆尚能用的,骑上赶往舅舅居住的老宅。果真是时代变迁,共享单车都已经堵进了欢喜街这样的穷乡僻壤。欢喜街有句老话,“欢喜河,永欢喜”,可时光像一头不懂回首的猛兽,闷着脑袋向前冲。在令人目眩的时代进步与风云变幻之中,大家的欢喜好像都随着静默的流水逝去了。
月歌一路向前,她在李阿姨家的鸭血粉丝汤、陈叔的陶瓷瓶子店等小摊前短暂驻足,不断笑着与人致意问候。毕竟,住在欢喜街的大家,都彼此熟识而亲近。
除了舅舅。
舅舅一事无成,连住的老宅都是姥姥的。姥姥看舅舅从小没了爹娘太可怜,就把整间老宅都留给了他。
推开屋门,阴湿呛人的陈腐气味扑鼻而来,阳光之下,灰尘颗粒在破败的屋内缓慢飘舞,被随意垒成山的书堆之间,蜘蛛飞快地编织网格。
“得把这些书都卖掉啊……”
月歌挠头泄气,可不处理的话,舅舅平日里抽烟喝茶赊欠的债又没人还。
他年近四十,孑然一身,这次突然失踪,留给家人的只有这满屋孤独的书本,和一屁股的烂账。
大家都说,舅舅肯定是被欢喜河给吃了。
欢喜河会吃人。每隔几年,街坊邻居就会听说在河里又发现了人的尸首。月歌的老太爷当年被杀害,也是几天之后在河下游被发现的尸身,而舅舅的母亲、月歌的姨姥,就有人传说是被欢喜河生吞活剥,吃得连骨渣都不剩。
虽然这一隅之地被称为“欢喜河,永欢喜”,可实际上,古时候还传下来过另一句恐怖的童谣,那就是“眼中泪,手中血,统统流过欢喜河”。
所以,这欢喜河中,必定也藏着血腥的过往。
但月歌明白,舅舅的失踪很可能与欢喜河无关。她认为,舅舅一定是去找那个“女鬼”了。
月歌知道,那个女鬼是存在的。
记得小时候,她曾问舅舅:“舅舅,你为什么不找老婆?”
“人生短暂,有些事耗费精力去做,也未必有什么意义。”
“那什么事有意义?”
“探寻秘密。”
一听到舅舅竟藏着秘密,月歌便立刻换上一副死缠烂打的脸孔,非逼得舅舅吐露心声。
见逃脱不得,舅舅唯有长叹一声,老实交代:
“那会儿我还上高中。晚自习以后,为了蹭点电,我就留在教室里写完作业,再一个人骑自行车回家。当时白天下过雪,地上积了冰,很滑。结果车把一抖,我连人带车都翻倒在了冰上。摔倒后,我感觉到脑袋‘嗡’地一懵,然后就是天旋地转,我在冰上又摔又滚,一直滚到了河边……哎呀,那次摔得太狠了,车把都给摔歪了,你看我的胳膊,现在还有疤。”
像是怕月歌不信,舅舅挽上袖子,露出手臂上爬虫形状的丑陋疤痕。
发现月歌被吓住,他说话的语气里似乎也带了点得意:
“那一跤我摔得特别厉害,直接就摔昏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喊‘醒醒呀’,‘快醒醒’……”
“谁喊的?姥姥我妈她们?”月歌插嘴道。
“哪呀,我又没和她们住在一起,她们也不知道我摔倒了,”舅舅摇摇头,“当我被那女声喊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趴在河边,脑袋悬空,差一点就掉进河里了,要是再多滚那么一点点,估计你今天就见不着我了……”
“你先别急着说呀,叫醒你的人到底是谁?”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舅舅撇嘴,耸了耸肩,“反正,我没看到人影,搞不清是谁。”
“不会吧……然后呢?”
“然后就怪了,这事可是我第一次说给别人听,”舅舅挠着头,用力回忆,“爬起来之后,我浑身发冷,我当时心想,必须得回家去,再在外面呆着,我非冻死不可。但那会儿我浑身都摔烂了,又僵又疼,头也抬不起来,可偏偏怪事,我亲眼看到,那地面上,从欢喜河边,蔓延出一道血迹,特别明显的一道血迹,一直伸向了欢喜街里。”
月歌听得入迷,手腕一松弛,手中的书本都落在了地上。
见月歌惊慌失措,舅舅心有戚戚焉地笑:
“我记得清楚,当时天很晚了,但月光特别特别亮,把整条小街照得跟白天一样,河中月亮的倒影大如圆盘。我被地上那条诡异的血痕勾走了魂,甚至忘了满身疼痛与天气寒冷。我双眼紧紧盯住那条血痕,顺着地上的血痕朝前走,谁知血痕的终点,竟然就是我自己家,这座宅子。”
“你说你顺着忽然出现的血痕回到了家里?!”月歌惊呼失声。
舅舅同样一脸茫然:“我不知道那道血迹是怎么出现的。当时我也吓了一跳,可后来再出门时,血迹就完全消失了,家里我搜查过,啥也没发现。”
“那不是女鬼吗老舅!一定是女鬼啊!”
月歌拉扯起舅舅的胳膊大声喊叫,舅舅则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苦楚表情。
“你当时应该喊别人帮忙的!要是被女鬼抓走该怎么办呀!”
“嗨,我可不指望街上的人。”
对于舅舅的离奇遭遇,月歌曾试探性地问过姥姥,却发现她对舅舅当年摔倒后的离奇经历毫不知情。
自然,月歌也没再多说。因为舅舅有些孤僻,他是基于信任才将内心的秘密告诉了自己。月歌明白要坚守这份信任。
那之后过了两年,月歌升上高中,舅舅偏执的性格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愈加严重。他开始胡言乱语,疏远家人。
他只悄悄告诉了月歌,自己在探寻欢喜河的秘密:
“月歌,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反应过来,一切事情,果然不是没有关联的。”
“你怕是被女鬼勾走魂了。”
月歌坐在书堆上,担忧地看着满脸执念的舅舅。
“欢喜河,其实是个时间胶囊。”
“啥?”
“在我摔伤的那晚,我就该明白的,”舅舅自言自语地盘腿坐在地上,翻阅起摊开的一本本书,“那是一个‘仪式’,我在无意间,启动了‘仪式’。”
月歌疑惑着走上前,伸手去试舅舅的额头,但被他用手臂挡开。他完全沉在了自己的世界里,逻辑不清,胡言乱语,没人能将他救出来。
“月歌,相信我,我没疯。”舅舅难得地挤出笑。
可大家都说舅舅疯了,他像是被奇怪的火点着,完全燃烧了起来。
他挨家挨户地走访镇上的老人,嘴里始终不离年少那晚的全部经历,他似乎在追寻一个幻影,又像是在茫茫迷雾中探索着被时间隐藏起的全部真相。
这种痴狂使他丧失了对家人的所有耐心,他开始断绝与亲人往来,甚至完全将自己封闭在老宅之中,不见任何人。
除了月歌。
对月歌,舅舅还能表现出读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但也仅止于此了。
毕竟,他已经“疯”了。此后,他一直保持着这种狂热的状态,直到终有一天彻底失踪。
返回学校以后,月歌沉浸在舅舅失踪的迷案里难以自拔。
回想起舅舅说过的只言片语,他曾提到自己在无意间启动了某个“仪式”,那舅舅的这次失踪,是不是也与这个仪式有关?
还是说……真有个无形的女鬼捉走了他?
再或者,是欢喜河吞掉了舅舅?
“天哪……真是搞不明白……”
无论在笔记本上画出多少条线,月歌都无法把这些事联系到一起。
有一点确定无疑:所有问题的起源,都是舅舅年少时遭遇的那场意外。舅舅以那场意外为切入点,不断探索,直到消失。对于自己会失踪,舅舅是明知的。他留下了字条,嘱咐月歌卖书还债,可为什么对于自己的去向,他却只字不提?
月歌每天都在思索这些令人难以释怀的疑问,终于因为读书时的一次意外,她才隐约觉察到连接一切的线索。
那一天,月歌正在书店里翻阅新书。作为文学少女,她自然不会漏过书店的每次进货。这时,就像之前曾出现过许多次的小意外一样,当月歌正翻书时,新书锋利的纸页割破了她的食指。
见食指上渗出一道细线般的殷红,月歌不禁鼻子一酸。
“眼中泪,手中血,统统流过欢喜河”,月歌想起了这句在欢喜街流传的童谣。巧的是,此刻的月歌手中有血,眼中有泪,恰好与歌谣一一对应。
也许是空调的温度有些低了,她竟感到后背发凉。
会不会,那些童谣就是探索欢喜河秘密的钥匙?毕竟,舅舅年少摔倒在河边的那一晚,脑袋悬空在河畔,假如他疼得哭了出来,岂不是他的血和泪,也真的“流过欢喜河”了?
可假如“眼中泪,手中血”就能启动“仪式”的话,那欢喜河存在了千百年之久,这千百年间,有“眼中泪,手中血”的人必定多如牛毛,欢喜河的秘密必定早该被发现。
一定还差了什么……
月歌再次坐下,将回忆里舅舅遭遇的那场意外又重新梳理了一遍:
舅舅在河边摔倒,差点跌进河里。昏迷之后,他被莫名的女声唤醒,他看到了地面上显现出一道长长的血迹,他在明亮的月光之中,沿着血迹,找到了老宅。
“原来是这样吗……”月歌轻声呢喃。
待到望月之时,月歌又回了一趟家。
圆月升空,将整个欢喜街照得无比明亮,月歌站在河畔,手中紧握着从家带来的水果刀。她已经探索与思考了那么久,所有答案,都将在今晚揭晓。
河面被微风吹皱,泛起层层波纹,璀璨的星月在河中摇荡。
月歌又想起了舅舅,他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寻找欢喜河的秘密便成为他枯燥的人生里唯一的追求。
找到了欢喜河的秘密,你的人生就圆满了吗?
月歌忽然间有些伤感,她倒吸凉气,缓缓割伤了自己的手指,让疼痛逼出眼泪。咬牙强忍着,月歌低头看泪水坠落掌心,然后她伸展手臂,将血与泪一同滴入欢喜河中。
人声从身后悄然而至:
“满月之时,让眼中泪和手中血一同流经河水的人,才能看见真正的欢喜河。”
月歌猛然回头,幽寂的河畔空无一人。
风住了,月光愈发明亮起来,月歌隐隐感到,纯白的月盘正越来越大,好像高悬在天空的月,正无限飞向欢喜河。此刻已是深夜,街道空寂无人,但月歌分明听见了细微的声音在黑夜之中窸窣响动。
是她面前的河水。欢喜河如同被煮沸一般翻滚起泡,水面缓缓升高,如同月光化为流水,倾倒进河流之中。河水满盈而溢,逐渐比河岸更高。
在月歌吃惊的注视之下,河水跃出河堤,呈漩涡状螺旋升空,河流失去原本的形态,分崩离析,河水飞溅,破碎成一粒粒的水滴,水滴又分解成更加微小的水分子,挣脱重力的束缚,朝着每个方向扩散开去。
眨眼间,淡淡的雾气笼上了整条欢喜街。
月歌环视四周的时候,全身已经被雾气笼罩。
水滴四散旋舞,水分子充盈在天地之间。整条河流都化为水滴飞出河间,没过多久,欢喜街就被彻底包裹进了轻柔的水雾之中。
月歌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下意识后退,却被什么给绊了一跤,摔倒在地。
她慌忙起身,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身旁横躺着的一辆老旧自行车,像是经过了激烈的撞击,自行车把都歪了。
“张月歌!”
空中响起熟悉的呼唤声。月歌浑身一冷,汗毛都树了起来。
“舅舅!”
她朝向天空中巨大的月轮喊道。
“你果然来了,”舅舅的语气里透着不甘心,“我就知道……我寻找了那么多年,你却只用了一个月……真是后生可畏。”
他的话音渺远又接近,好像是站在街道的每个角落里说话。
“你为什么要离开家?!”
月歌挺直了腰背,转身找寻舅舅的身影。可不仅没能找到舅舅,更古怪的是,似乎只要月歌一转动脑袋变换视角,身旁的欢喜街就会发生变化。
就好像小时候玩的变色卡片。同一张卡片,缓缓翻动的话,卡片上的某个图案就会逐渐变成另一个图案。
“你发现了吧?月歌?”舅舅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条欢喜河,是个时间胶囊,它保留下了河流的记忆,只要有人开启这个仪式,开启欢喜河那个瞬间的情景就会被保留下来。从这个角度来说,被河水完全笼罩的欢喜街,才是真正的欢喜河啊。”
“我不懂……”月歌疑惑。
“现在的欢喜街,是不同时间点里同一个空间的聚合,虽然时间点不同,但你看到的,其实是同一片空间。”
舅舅没说错。欢喜街在月歌眼中不断地变幻着。当她转动视线时,整条欢喜街也就像幻灯片般变幻,碧瓦朱檐、断壁残墙的模样交叠呈现着,直到变成月歌记忆中街道的模样。
“你看到的每一幕,都是开启‘仪式’时保留下的欢喜街的模样,眼中泪手中血,是将欢喜河的回忆永远留存的仪式,是保存下以欢喜街为空间、以寻找到欢喜河的瞬间为时间的时间切片的仪式。”
在这片欢喜河中,“空间”是绝对的,“时间”则以切片状呈现。
“以启动‘仪式’的时间点为切片,这里藏起了每一位探索者在唤醒欢喜河的瞬间留下的‘时间切片’。当你想要探寻某段记忆,只要在心中持续回想起特定的事件或物件,就能将回忆定格。”
欢喜河没有时间的概念,每位探索者们寻找到欢喜河的一幕,都将在这里化为永恒的时间切片,这些在不同时间点存在的同一空间,构成了此刻欢喜街不同角度的切面。站在欢喜河畔,可以看到这千百年间,当每位探寻者们唤醒真正的欢喜河时,周围的全部情形。
欢喜河的回忆,是不会被时光磨灭的。
“欢喜河,永欢喜……”月歌情不自禁地念起了家乡的童谣。
站在月光与水雾之中,她忽地有些伤感,曾经第一个启动“仪式”之人,他的目的究竟是为何?为什么保留下欣喜快乐的回忆,竟需要月光与血泪做祭品?
她望向天空,碎絮般的云朵间竟现出一叶扁舟。
“当欢喜河还是峡谷的时候,一位带着白狐的仙人将峡谷划出四界为池,以月光盛满峡谷,乘坐小舟渡过,因此这里在千百年前,被称为‘月光渡舟’,”舅舅缓慢地说道,“欢喜河能维持自己的记忆,靠的是月光的力量。”
“那都是神话了!”月歌朝向天空呼喊,“我来找你,可不是来听你讲神话的,你快出来,我们回家!”
“其实这么久以来,我都在寻找真相,关于欢喜河和我母亲的真相,”舅舅的语调里带着失落,“既然你找到了我,月歌,把一切告诉你也无妨。”
“舅舅,你还有秘密?”
“从哪里开始讲起呢……嗯,先说最关键的吧。月歌,你的姥姥,我的大姨,她是个杀人犯。”
“你什么意思?!”
月歌震惊、战栗,随即大声朝向天空质问。
“你的姥姥,在四十年前,杀死了她自己的父亲,也就是你的老太爷,又将我妈刺成了重伤。在她以为杀死二人之后,拖着血淋淋的两人,相继把他们抛进了欢喜河中……”
“你胡说!”
“你可以不信。”
“我姥姥不可能一下子杀了两个人!”
“她有刀。”
“她把尸体给拖出来,怎么可能没人看到?”
“本来就是深夜,再加上社会治安不好,那晚的街上没有其他人。”
“不可能……”月歌舌头打了结,拼命地思索如何反驳舅舅,“你这是造谣!”
舅舅的声音很平静:“对那一晚的全部经过,我大姨谎称自己不在场,所以概不知情。可她撒谎了,你,我,我们,都被她骗了,但她没想到,其实,我妈还活着……”
“姨姥还活着?!”月歌惊叫起来。
“大姨以为没人看到行凶过程,把罪责推给社会治安就能掩盖真相。可大姨没想到,在我妈被扔进河里之后,她还剩了一口气,她在沉下水前,无意间用血和泪,唤醒了真正的欢喜河……”
风越来越冷了。
“月歌,你能想象吗,在四十年前的晚上,你的姨姥姥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在她即将沉没的一刹那,她看到了头顶的月亮……”
在舅舅轻声诉说时,月歌身旁的欢喜街不断交叠变换,终于,定格在了“那一晚”。
头顶的月光穿透雾气,汹涌地吞没了欢喜街,低头看去,地面上的血痕清晰。月歌紧紧地盯住那条被血滴和拖拽印迹组成的扭曲血线,“让我看到真相。”她轻声念着。视线循着血痕缓缓移动,终于,在被欢喜河永远隐藏起的那片时间切片里,月歌看到了,矗立在血痕的终点的身影是——
姥姥。
年轻的姥姥站在河边,欢喜河将她杀人抛尸的身影永远定格。
月歌下意识捂住嘴,喉咙里发不出声。
“接着是十五年后的冬天,我摔倒在河边,泪水与血水流进欢喜河之中,无意识开启了‘仪式’,我的母亲也随之出现,唤醒了我……”
“我姨姥姥?你是说,唤醒你的那个女鬼,是我的姨姥姥?她在哪?”月歌惊叫。
“她已经与这片欢喜河合二为一了,就像我现在一样。”
作为时间胶囊的欢喜河,本身是不同的时间点里空间的缩影。与这片欢喜河合而为一,那就意味着……
“我们已经抛弃了人类的形态,与这片空间同化了。”
就像这些水珠,破碎成分子,飘荡在天地之间,成为了这片永恒空间的一部分,成为欢喜河的一部分。
欢喜河吃掉了他们。月歌想。传言是真的。
“我被母亲唤醒之后,沿着地上的血迹走回了老宅,毕竟,当年的杀人案就发生在老宅之中,而地上的那条血迹,就是拖运尸体的痕迹啊……”
月歌悄然听着,悲凉的月色在她的双眸中流淌。
“想到了吗?那年我摔倒的位置,就是当初我大姨杀人后弃尸的地方。两个时间点的欢喜河,在我摔倒的瞬间重合在了一起。”
“欢喜河的记忆永远不会被时间遗忘,所以你的姥姥成为了永恒空间里的杀人犯,所有进入欢喜河的人都会看到这一幕,她的罪行将永远留在欢喜河的记忆里。”
月歌在原地傻站了许久,她感到迷茫与无助。
“你讲这么多,究竟想让我怎样?”她问。
“不怎么样。你来找我,我告诉你,我不回去了。但我希望你能继续探索下去,月歌,你的内心比我更宽广。”
舅舅已经与欢喜河化为一体,他受到了永恒的诅咒,他将抵过时间的侵蚀与腐朽,他将永远守在这片空间之中,与过去和未来的每一位探索者对话。
“难道你不想让我公开真相,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唉……月歌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可不在意这些,”舅舅笑了,“况且,证据都已经遗失了,追诉时效也早已过了,所以,就让我大姨安享晚年吧……”
“我姨姥姥呢,我能和她说句话吗!”
“当年她并没有告诉我她就是我的母亲,毕竟,她早已经抛弃了人类的形态,”舅舅的语气瞬间变得格外温柔,“所以宽容一下吧,月歌。”
月歌想起,舅舅在“走火入魔”之后,就疏远了亲人们。现在看来,一切都理所应当了:他意识到了姥姥的所作所为,却又难以启齿陈年的往事。他活着的亲人里,无人能理解他的仇恨。
但话说回来,在姨姥消失之后,姥姥把舅舅抚养成人,又把大宅子留给了舅舅,还定时给他生活费,这些,算是救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