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当个富二代？

凡人家有的，我也要有，凡人家没有的，我更要有。我们一无所有光溜溜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仿佛就是为了拼命抓到我们可以得到的一切东西。可有人偏偏“衔玉而生”，自带外挂。

在同学聚会上，你会说“你们都是科长、科员，单我一毕业就混到了处长，真没劲，老子TM不干了”吗？人家肯定觉得你在装逼。

宝玉当然不是在装逼，富家公子视金钱如粪土也是常有的事，但有一样东西，普通的富二代还是难以做到像贾宝玉那样放得下的，那就是地位、面子。

有一回，宝玉遇到了一个叫玉钏的小丫环，想要讨她欢喜。

宝玉当然不是动了淫念，只因为玉钏的姐姐金钏跳井自杀，这件事与宝玉有关，他有点过意不去。

这位玉钏还真是记仇，任凭宝玉怎么“又赔笑问长问短”还是一张冰箱脸。在场的老婆子都觉得奇怪，好好一个公子，连“毛丫头的气都受得”。

就是这么没脾气。

还有一回，他想听《牡丹亭》中的一个唱段，就去找家里一个叫龄官的戏子。谁知这个小小的戏子是丫环的身子小姐脾气，就是不给他唱。一问缘由才知道，只有心上人贾蔷来了，才能让她开金口。

宝玉“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要是换了薛蟠，早就喝令手下抢人了，而宝玉只是“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为什么曹雪芹要写这样一个“一点刚性都没有”的富二代呢？

一个小孩子的记忆应该非常模糊，而我们在《红楼梦》中看到的贵族生活细节都是非常丰富的，可想而知，回忆是他晚年生活的主要活动。

我们可以想像这样一个残酷的场面：一个经历过富贵繁华的人，在他最落迫的时候，打开一个个空空的箱子，回忆那些珍宝当初的样子，手中捧着一个咸菜窝窝头，回忆“茄鲞（xiǎng）”那“九蒸九晒”的繁复做法。他的心头想必时常闪过一个念头：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生在大富大贵之家。

也正是因此，他对于人生的感悟也非一般人能比。

追求“人有我有”也好，追求“人格平等”为罢，现实中一个十二、三岁贵族的小孩当然没有这样的觉悟，这分明是一个唱过“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的过来人的慧眼。

贾宝玉不是曹雪芹，小说中的人物自有自己的生命力，但曹雪芹却是贾宝玉的一部分，在那个锦衣玉食、不知寒暖的贵公子的身影里，始终有一个“曾经拥有一切，如今只剩回忆”的潦倒文人的叹息。

以前上海有个电视节目叫《财富人生》，看多了你就会发现那些嘉宾的人生事先都是商量好的：小时候都是穷困潦倒的，刚工作都是受苦受累的，下海之初都是异常拧巴的，所有人都反对他时，他一定是对的。

他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自信拥有的一切都是他应该得到的。

马提亚尔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但“再活一次”不是简单的重复，像《财富人生》这样的回忆，不过是展示给别人的个人宣传片，并非曹公那种刻骨铭心的回忆。

什么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回忆？

贺拉斯说：“阿拉伯金碧辉煌堆满财宝的宫殿，在你眼里怎抵得丽西尼的一根头发？”然而，不经历辉煌的宫殿，怎知一根头发的珍贵？

陆游说：“老去已忘天下事，梦中犹忆牡丹花”，是说当一切财富荣耀成为身外之物时，你仍然会拥有牡丹花那微小而真实的记忆。

王家卫在《东邪西毒》里说：“当你无法再拥有，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不再忘记。”

宝玉说：“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缘”。

他们都告诉我们一件事：一个人光按照时间顺序，考虑怎么过好这一辈子，这样的人生是不够的。

虽然普鲁斯特不像曹雪芹一般潦倒，但他的写作习惯让他同样与世隔绝，他生命的最后十几年几乎都呆在一个小小的书房里，他习惯把窗帘关上，整个白天都开着灯。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他们的时间也与我们不同。

我们的生命不停向前，让自己拥有的东西，一件件被时间夺走。而他们时间的方向是后退的，他们越活越年轻，回到了“青春王国”，一件件把时间夺走的东西再抢回来。

他们都创造了一个非凡的世界，这里重叠了过去和未来，时间不再逝水流年；这里混淆了预言与经历，生命不再一览无余。

我从来不认为《红楼梦》是一部讲“万事皆空”的佛道之书，曹公把那些美好的东西展现在我们面前，又一一毁去，绝不是告诉我们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他的境界远非续作的高鹗可比。

曹公的思想纵然深邃高远，读者的感悟亦可清澈简单。

正因为我们拥有的一切终将逝去，我们才更应该活在当下，好好拥有眼前的一切，读很多书，去很多地方，努力挣钱花钱，交各种朋友，好好谈恋爱，好好和孩子相处，不是为了跟别人比，而是当你老了，什么都软了，唯有回忆依然澎湃坚挺，最后还能心平气和地跟这个世界say bye bye。

最后送给大家我喜欢的一首叶芝的诗《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

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

你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多少人爱过你昙花一现的身影，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真情，

惟独一人曾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在炉罩边低眉弯腰，

忧戚沉思，喃喃而语，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

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

（本文为“读红楼，品职场”系列第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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