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放在十几年前,估计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一个与中国画打了二十多年交道的杨柳青画社编辑、画家,曾推崇并亲身创作“实验水墨”的人,会自己掷下笔杆,亲手结束实验水墨,宣告“水墨画终结”。他赖以创作的媒介越来越简单,从毛笔到手指、身体,从水墨到茶、到水……在张羽自己的阐释里,这是日渐回归生命本身;然而,在主流水墨画的江湖,张羽离场,不见影踪。
土生土长的天津人张羽十年前搬到了北京,如今工作室建在东六环外的顺义。地图上显示,从他的工作室到中心城区,公交四次换乘2小时45分钟,或驾车走高速45分钟——比从天津坐高铁进城还耗时。
北京城里的雪早化了,在郊区,背阴处的积雪还跟没动过一样,只有猫不知深浅地一路踩过去。郊区镇上保留了传统的赶集习惯,每到特定日子,人们带着自家的蔬果、小商品聚到中心街区,小轿车大货车出租车摩托车三轮车全堵在路口,人声喇叭声混作一团。车拐了弯,开进废弃田地间的狭窄土路,一阵颠簸。司机见前方一片荒郊野岭,反复扭头:“没走错吧?是这儿吧?”突然就不问了,信心满满开过去:“我猜就是那了。”
不远处的错落荒地中,一大坨红漆金属团块平地突起。果然,国际艺术区。就这样找到了张羽。
和许多报道上的照片一样,张羽还是一颗光头,戴着兼具文艺范与滑稽感的圆框眼镜。在年轻人身上也会略显出挑的发型和装饰,在他这里却出奇地和谐。身为最年轻的50后,如今也已近耳顺之年。
可是显不出一点老态。2016年他总往五台山跑,主要工作是用一万只碗占领佑国寺和翠岩峰,再拎着水壶往碗里注水,风里雨里地注,尽管手臂酸疼,但也还撑得住。这是他的行为艺术。后来微信里有了文章,说一万只碗占领了五台山佑国寺,“把住持和小和尚们‘震惊了’!”
张羽 上水—佑国寺之第三层大殿平台(行为装置),10000只张羽制造的白色瓷碗(碗底印有“张羽制造”的红印)、山里的溪水,五台山佑国寺,2016.8.24
放在十几年前,估计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一个与中国画打了二十多年交道的杨柳青画社编辑、画家,曾推崇并亲身创作“实验水墨”的人,会自己掷下笔杆,亲手结束实验水墨,宣告“水墨画终结”。他赖以创作的媒介越来越简单,从毛笔到手指、身体,从水墨到茶、到水……
在张羽自己的阐释里,这是日渐回归生命本身;然而,在主流水墨画的江湖,张羽离场,不见影踪。
张羽喜欢用“突围”来形容自己的艺术轨迹。在80年代中后期涉及实验水墨之前,他的青年时代还算循规蹈矩:小学随爸妈上山下乡去天津农村,做了“知青的尾巴”,跟全班一块想法子让老师上不成课,一放学就拿着小本子一路走一路画。1979年为了回城他只好去考天津杨柳青画社,在这个以木刻年画闻名的画社,他正式接触到中国画的专业圈子,既画也编。从最开始的年画、木刻连环画,到人物工笔和水墨画,他全都试过,水平都不差,但画来画去,似乎仍脱不了中国画的窠臼。
1985年前后是个分水岭。一时间,西方舶来的名词像涨潮般占领了中国艺术圈的沙滩,达达、波普、抽象、表现主义等等现代艺术……一场被后人称为中国第一次当代艺术运动的“85美术新潮”,在中国艺术圈掀起了一次声势浩大的现代主义之风。而在中国画领域,1985年7月,李小山《当代中国画之我见》的“中国画穷途末路说”引起一片喧嚣。尽管张羽并未直接参与到85新潮圈子里,但也同样受到了影响。恰是在此时他开始一方面策划创办了《国画世界》——中国画探索丛刊推动中国画的现代发展,一方面他开始拥有了具有现代性的彩墨扇面画和抽象极简的艺术创作。
从80年代末逐渐有了周边地区一些画商进来购买绘画,有台湾、香港的画商,也有来自日本、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画商。张羽的扇面画也不例外,但在张羽的形容里,许多人是“冲昏头脑的快乐”,而他却不画扇面画了。转向更为光怪陆离的彩墨肖像系列,又有藏家来买作品,又停了。
这样的情形直到后来的墨象笔记、随想集、灵光、每日新报、指印系列,再到如今的上墨、上茶、上水,几乎都清晰地遵循着“创造—自我否定—再创造”的逻辑。张羽的说法是,“开始可以有钱,我就放下。”
“有人买不好吗?”我问。
“我觉得不是很好。我是希望自己能不断攀登。一开始我做出来那些大家没有办法接受的作品,然后逐渐地,当大家都能够接受这些作品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有更新的突破。如果你被更多人认可,说明你也在那个更多的人群中。当你出来的时候一定是被排斥的,但你一定要出来。”
张羽早期的扇面、肖像系列,用色浓烈且对比度鲜明,虽然人物面部五官变形扭曲或被虚化、简化,但至少还能区分人物、动物和背景,只是水墨的写意笔法融入了现代的技巧。
《灵光27号:漂浮的残圆》99cm×90cm 宣纸 水墨 1995
到了墨象笔记、灵光等系列作品时,张羽作品里的具象元素几乎被抽离殆尽。80年代末90年代初,他集结了一帮志趣相投的画家如谷文达、蒲国昌、石虎、王川、刘子建等,着手策划编辑《中国现代水墨画》一书,打出了“现代水墨”“实验水墨”的旗帜。
自此,风雨不断。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艺术圈不能幸免。质疑声迎面拍来,保守派大批,评论家存疑观望,探讨所谓的水墨实验与西方、传统的纠葛,而同样新兴的“新文人画”派更是对之口诛笔伐,两派撰文互相冷嘲热讽,势不两立。
年轻的张羽混迹江湖,想着号召更多人,便可掀起更大的风浪。有了帮派,也多了几分改写艺术史的可能。如今他却自己放下了那面旗帜:“实验水墨早过去了,2003年就已经结束了。”当年做实验水墨的小圈子,也已经解体。有人进体制内当官,有人转回传统画,有人还在坚持画,“但画得越来越不对”,还有人去做了更商业化的作品,让中国人外国人都愿意去买。张羽也从水墨中走了出来,转向行为、装置和影像艺术。
《迷漫的指印》行为 玻璃、指甲油 2010
回想当年,他为了让实验水墨在评论界发出更多声音,主动把编纂的一些书主编名字挂给了其他人,闹出有关具体贡献的争执来,有些恍若隔世。他在意自己的名字。对留名的坚持,某种程度上,也直观地外化为他一手打造的空间——工作室、书房的书架上,随处可见以自己作封面人物的杂志,开本朝外大方展示。
有年轻人加他微信,发来自己的实验水墨作品,请他评价指教。他有点懵,又有点气,怎么直到今天还在做实验水墨?但不好给年轻人浇冷水,只说“还好”。对方再问,就不知如何作答了,只好放着。
相比起被恭敬地捧在高处、被模仿和归顺,他似乎更享受被挑战和质疑。采访如此,教学生也是如此。艺术史在他看来,就是一个不断被超越的过程,惟有敢于另辟蹊径,方有资格被写入青史。他反复提杜尚,提安迪·沃霍尔:杜尚把小便器放进展览厅,安迪·沃霍尔用工业现成品发展出波普艺术,颠覆历史之人终结了艺术,再然后呢?
《上墨:一种仪式》(行为装置),22000cm×16000cm,600只白色瓷碗、水、一得阁墨汁,2013(韩国光州美术馆)
这几年水墨展览不少,“一个抽象接着一个抽象”,张羽不再关注,原因如出一辙:“五六十年代西方的波洛克用行动绘画面对抽象,七八十年代又有了韩国单色绘画,我们今天还做抽象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
张羽渐渐不再出现在以抽象为名的集体画展上。在他看来,以市场机制为源头,圈子里的人便会不停互相吹捧。而他要做“塔尖之人”,注定高处不胜寒。
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超越的方法,比如指印,比如“上水”,“只不过很多事情要在一个特定的情景下,在特定的时代背景,才能够被广泛的认知。”
那是2016年8月的事。五台山佑国寺香火鼎盛,人来人往。来人眼看就到佑国寺门口了,前脚刚踏上台阶顶,往门里一瞅,步子却慢下来:“在干嘛呢,拍电影?能进么?”
佑国寺依山而建,从下到上三层大殿。一万只罗汉碗,从寺前院落到台阶,过道,横平竖直,整整齐齐,压在古寺的石砖角上。当然,这并非天外来客,只是艺术家的把戏——人穿行其间,会看到一个光头、圆眼镜的中年男子,提着锡制水壶往一个个碗里注水——自然是张羽。碗是张羽一个个摆上去的,碗底印着“张羽制造”的红印字样,水是张羽从山间溪里取来的。游人来上香,张羽说,自己在“上水”。
张羽于2016年8月27日在五台山佑国寺第二层大殿往万只张羽制造的罗汉瓷碗中注入从山脚下取来的溪水
在五台山逃不开人与人的关联。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这里已经不是1981年他第一次来时的五台山了。当年随意进出的寺庙门院,如今是一道道地拦上了售票检票口。正值文殊菩萨诞辰,寺里烧纸,几分钟就一座,整个五台山烟雾缭绕。
上香的人多了。他条分缕析地说着香客们的功利:普通百姓为子女求学业、求工作、求姻缘、求命运的改变;打擦边球赚钱的生意人求破财免灾;至于贪污腐败的官僚,“大把大把钱往里头扔,消灾来的。”
连寺庙也没规矩了,他想。以前他上茶、上墨,都在艺术展览馆里。他决心把上水搬到寺庙做一次。
碗在寺里横平竖直摆上,就叫人不得不小心着走。年轻的女游客在第一层大殿踟躇了好一会儿,才低头提起裤腿,一步步慢慢登到第三层。注意到正往碗里注水的张羽,她上前请教,竟也说出了张羽心中关于规矩的意涵。张羽叹着今不如昔,说自己住在郊区,甚少出门进城,“一开车上路就会生气,路上也没规矩。”
过两天,张羽把碗摆到翠岩峰山顶。还是提溜着水壶上水,这次碗摆得随意——山势起伏坑洼,不若寺里整齐。山顶开出一朵朵白瓷的花。张羽说,这次是要和自然天地对话。
翌日,雨水自天而降,落入碗中,几日未停,说不清溪水雨水。如果条件允许,张羽会像从前做“上墨”、“上茶”等作品一样,等碗中的水一点点蒸发,水回到空气中。他在意这些缓慢无声的互动——空气、水、风、雨雾,阳光,一如曾以国画为专业的他,在意宣纸、毛笔与水墨的关系。
上水一五台山翠岩峰(行为装置),10000只印有“张羽制造”红印的瓷砖、雨水、露水,五台山中台,2016
哪怕在室内,这细微的互动淹没于日常琐碎中,却也片刻未停。他做指印系列,从手指醮彩墨到手指醮清水,逐渐体悟出指尖与液体互动的“气”,如何让水滴在指面悬而不坠,如何摁压下去是规整圆形,如何用“气”将纸面凸起,有如坐禅拨念珠,但又不是。
这次,张羽干脆把作为载体的指尖也舍去了。他的行为装置、材料有细微的变化。威尼斯的运河水,杭州的西湖水,五台山的溪水,煮茶,或是掺墨,材料因地制宜;有时是往一只只碗里倒,有时,是不断地叠放了几千张宣纸的亚克力透明盒子里浅浅注入一层。接下来的创作,交给自然风物与时间:
10月在重庆沉淀出来的茶碗,因为潮湿,茶渍始终干不彻底,内壁斑驳;4月在香港,因为室内有排风,一个月后彻底干了,茶渍挂出了上釉的效果;杭州西湖水中的细微沉淀物,让盒中水逐渐分色分层,再日渐消解淡化;广东潮湿,水和气的分子在叠放的宣纸中不停运动,变化无穷,也容易发霉;放到干燥的北方,变化不复丰富。
最鬼斧神工的一次,是浸染在水墨亚克力盒中的宣纸,竟一张张现出了古典山水画的模样。宋代画家郭熙曾提出“三远法”,谓平远、高远、深远统合于一,方是山水画至高境界。这件自然造物把三远都占全了,张羽就为它取名《对话郭熙》。
有批评家曾说,张羽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不置可否,换了种说法:“也可以这么理解,实际上我只是很朴素地去看问题的本质。如果说野心,我觉得这个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他絮絮地自我解释。所谓的野心,不过是维持生命之火的柴禾。1999年,张羽四十,写下一篇文字,回忆自己最早思考死亡的时刻。十一二岁他下农村,村里有人去世时,放炮、唢呐、披麻戴孝,动静极大。小孩好奇,跑过去跟在送葬队伍后边,一直跟到墓地附近,看大人们做各种仪式。他记得有一年冬天,树上叶子已经掉光,自己和小伙伴放羊,正趴在草地边看羊吃草,远远传来了唢呐的丧乐。他抬起头,送葬队伍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排成一线,远远地走过去。
上水一五台山翠岩峰(行为装置),10000只印有张羽制造”红印的瓷砖、雨水、露水,五台山中台,2016
两个四年级小学生沉默了一会儿,张羽开了口:“人类,总是有这么一步,要死掉。”
之后,两个小男孩“为了制造长生不死药”,拿起小木棍在地上戳了个坑,捡来一堆石头烂叶,对准坑撒了一泡尿,然后捣碎了和来和去。
“因为知道要死,我要留下我的名字。这也变成了我的一个信仰。通过什么方式才能留下来?只有一点,你做到最好。所以,我就为了忘掉那些个不愿想的东西,去做到最好。实际上是在纠结、困惑、挣扎,但方向又很明确。”
在农村时,爱画画的还有另外三个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他记得引荐其他人结识九队一位有名望的老画家,四人每天互相攀比:“今天你画了多少?”“我画了30张!”“我画了35张!”为了比过其他人,他能不吃不喝不睡地画,到天津城买几块钱一堆的纸,但把膜撕去才能画。终于他被孤立,他觉得自己画得最好。
“孤立我,我就自己坚持。”
再后来,老母亲去世了。母亲长年有心脏病,天天服药,趴着、跪着,怎么也睡不了觉,全靠毅力撑到了70岁,最后只剩下六十多斤,皮包骨。临走那天夜里他们还在说话,他感觉母亲状态很好,以为她能恢复过来。
“太苦了,像做梦一样,每天都是梦。”
他轻描淡写叹口气:“人老咯。”话说着,他弯腰拔掉插座,像在用动作掩饰内心涌起的情绪。屋里盆栽的四季桂淡香飘来,落地窗外,他栽下的果树还光秃秃的。天色渐暗,郊区的雪大概今晚也不会化了吧。
本刊记者 邱苑婷 实习记者 关惠元 孔德淇
编辑 张雄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