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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

青崖白鹿  · 豆瓣  ·  · 2017-11-11 01:36

正文

九八年,姐姐十五,我十岁。

我家的老房子是分家时奶奶给的一间半土房,另外的一间半属于奶奶和五大爷,我家住西屋,他们住东屋。后来奶奶和五大爷搬走了,东屋那一间半卖给了小陈家。

小陈家有两个孩子,大闺女叫艳华,比我和姐姐都大,二儿子诨号狼头,和我姐姐一般大。小陈家搬进来以后在两间房子中间厨房的位置用一捆捆的柴火摞起了一堵墙,柴火捆外面勉勉强强糊上一层黄泥。黄泥很快的裂开,剥落,露出柴火棍和大大小小的缝隙。我和姐姐蹲在灶坑前烧火做饭的时候,小陈家的狼头就拿着烧火棍伸过来怼我和姐姐,我们摔倒了他们姐弟俩就在那头笑。我们要是伸手抓住了伸过来的棍子,他们就用力抽回去,粗糙的烧火棍把我们的手磨得秃噜皮,我们哭,他们笑的更欢了。

后来小陈家把房子卖给了陈二家,陈二媳妇和我妈关系很好,我妈经常带我去她家看牌,我妈怕输钱,所以看牌就是干看,经常带着织了一半的毛衣,人家劝她打两圈,她就把手里的毛衣抖一抖,说忙着呢,不得闲。结果织了没几针,注意力又被牌局吸引过去了,完全忘了织毛衣。有一次,三缺一,我妈被拿鸭子上架撑牌局,那她天手气异常的好,连赢了好几块钱。赢到后来张丽秋没钱给,她们就起哄说张丽秋赖账,我听了以为张丽秋真的不给我妈钱,抓起手边的毛衣针就掼了过去,张丽秋头一偏,毛衣针稳稳地扎在了糊满报纸的土墙上,一群大人又转过来笑我,我被羞得满脸通红,气鼓鼓的回家了。张丽秋还扒着栅子逗我,说我小心眼,我气的举起板凳要砸她,我妈忙喝止我,说是大人们逗着玩呢。

后来,陈二家搬走了,我家把那一间半土房买了下来。

那年雨水特别大,冲垮了老房子的房梁,怀抱粗的木梁从中间断裂开,连带着屋顶也坍塌下来。东屋基本坍塌了,根本没法住人,我们一家四口挤在西屋的半间房里,雨水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彷佛随时就能把房子冲垮。白天的时候,我妈不让我们在屋里玩,有空她就带着我们去屋后的空地上拿小锯条割酸么浆草吃,酸么浆的小苗密密匝匝的占满了屋后的空地,红绿色的杆子撑起两片丫瓣,割一把放嘴里一咬满口焦酸。

抱怨了好久我爸都没有行动,没办法我妈只能靠自己。她在院子的最东边平整了一块地,临时用红砖和黄泥垒了一间半过渡的土房。小土房其实就是一间偏厦子,屋顶是一层木条上面铺一层稻草,一层塑料布,再铺一层稻草,铺了三四层。屋子中间有一道间壁墙,把厨房和卧室隔开,厨房搭起黄泥的灶台,卧室只有一铺炕,炕里放着两口箱子,除此之外家徒四壁。

住了没有两个月,屋顶就开始漏雨,外边下雨屋里漏,外边不下了屋里还在漏。我们经常是半夜醒来,把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都拿出来摆到炕上接雨水,水满了再倒出去。后半夜大家都困了,挤在盆罐的缝隙里,枕着点点滴滴的雨声到天明。

天晴了我们就往房顶加稻草,稻草絮了一层又一层,只要下雨天,屋里还会漏雨。后来我们拆除的时候才发现房顶的塑料布被耗子嗑出很多洞,大老鼠在房顶蓄了一个又一个窝,掀房顶的时候大耗子仓皇逃窜,窝里只剩下粉白色的没长毛也没睁眼的小耗崽子。

雨水越来越大,完全没有晴天的意思,村西头大河里的水泛滥了,涨到和岸边齐平,把河套旁边的地都淹了。经常有上游的苞米,甜菜,萝卜甚至整垛的柴火顺着河水飘下来,村里人总能在河岸边捡到柴火和木头。有一次,上游还冲下来一头死猪,死猪飘在河中间,涨的圆滚滚的,肚子比要下崽的母猪还要大,那时候猪肉稀奇,却没一个人敢下水捞猪,生怕一下去就被水卷走了。

我爸妈实在没办法了,决定盖新房。盖房子之前,村里忽然通知政府拨钱给农村进行危房改造,我家的老房子补贴了八百块钱。为了这八百块钱,我爸妈还和老陈家干了一架,当时陈二家虽然搬走了,但是老陈家其他的兄弟觉得我家占了便宜,应该把危房补偿款分给老陈家一半。陈家几个兄弟来我家大闹了好几次,骂骂咧咧的钱虽然没要去,但是大人们都警告孩子不准跟我和姐姐玩,说话都不允许。

水再涨起来,临近的几个水库坝基都冒泡了,冲开的水库鱼虾顺着沟渠逃窜,聚稻沟里,小河沟里,甚至房前屋后的排水沟里都有鱼虾。务本水库坝基冲开了,水库里的水跑光了,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沸腾了,大人小孩都跑去逮鱼。水库底下的泥土裸露出来,只有比较深的几个沟底还有齐腰深的水,所有人扎在黄泥汤一样的水里摸鱼,那时候我家还没有网,所以收获不多。我看着拿旋网的一网下去挂出来好多大鱼,就假装帮他撑着鱼袋子,趁他不注意抓起一条跳进水里悄悄塞给我爸爸,我爸举起大鱼特别开心。摸了两天鱼,水库主人雇来了一个挖机,挖机把浅水区的泥土勾出深沟,没来得及逃跑的小鱼就像栽葱一样扎在了翻起的泥土里,等待着水库主人来收获。

我爸妈让我和姐姐去水库下边临时圈起的存鱼坑去偷鱼,偷了鱼好给我姥姥送去,特意叮嘱我们姥姥爱吃胖头鱼,我们蹲在满是大鱼的坑子旁边,我并不认识胖头鱼,捞起一条问姐姐,姐姐说不是,我就顺手把鱼丢进旁边的稻池地里,挑了半天,一条胖头鱼也没找到,就被看水库的发现了,吓得我们顺着稻池埂子拼命往家跑。现在想想可能姐姐也并不认识胖头鱼。后来听说秋收的时候稻地排水,稻地主人从自家的池子里捡出了几十条大鱼。

平日里,我们小孩子就在满是泥水的村路上沿着牛车压出的车辙和稀泥玩别坝。有一次,我在后屋的排水沟里发现了一条一揸长的鲫鱼,就顺着水流抓,结果陈大家的陈瑶看到了就和我抢,到后来,我抓住了鱼,陈瑶气哭了。她妈说排水沟里净是屎尿,咱不跟她抢以后也不和她玩,陈瑶含泪答应了。

但是私下里陈瑶还是和我们一起玩,她总是从家里小卖店的柜台里偷出各种果丹皮和泡泡糖拿来和我们姐俩分享,我们悄悄地躲在屋后的沙堆后面偷吃,吃完把包装皮埋进沙子里,作为礼尚往来,我们去前园子里拔水萝卜,洗好了送给陈瑶,陈瑶说水萝卜比果丹皮还好吃。我们就这样悄悄的背着大人维系着童年的友谊。

瓦工材料买齐已经是夏天了,我妈从娘家雇来了装修队。装修队一下雨就不干活,躲在临时支起的板棚里打扑克,顿顿还得好吃好喝伺候着。后来我爸妈拿不出工钱,工程队就走了,留下了刚挖好的地基。

房子已经动工了,就必须趁着下雪之前盖好。我爸领着我和姐姐做地基回填。我们一人提一个黑色胶皮桶,桶上沾满泥巴,桶里装满碎砖和石块,我提半桶,姐姐提一桶,从白天干到黑天,干慢了就要挨骂。有一天,我和姐姐实在干不动了,爸爸骂我们也挪不动了,他就抄起棍子来打我们,我跑了,姐姐挨了打。

我哭着藏到了奶奶家,晚上爸爸来接我也不敢回去,生怕回去还要挨打。最后我爸承诺不打我了,我才跟着回了家。第二天还是跟着提土回填。

后来,我妈回了娘家,把姥家的舅舅姨夫都求来了,紧赶慢赶终于在入秋之前把房子大框立起来了。我爸去买上梁的木柴,因为洪水,物资都很紧俏,用了半个月才买到足够的红松。房顶才盖好我们就从稀淌花漏的小土房搬进了新房,那时候已是初秋,房子门窗都没安好,只用杨木的跳板搭出了临时的床铺,晚上脚丫不小心伸到被子外边就冻得冰凉,早晨起来感觉整个被子上都是露珠。

那几年村里盛行铝合金门窗,但是我爸妈守旧,总担心铝合金不够结实,偏让木匠来打门窗,结果木匠干活很慢,手工又差,打的窗户豁牙漏齿,包的门只是一个框架,外面附着两层薄薄的胶合板。但是好歹在下雪之前,把门窗装好了。

盘完炕,我们终于正式住进了新家,再也不怕漏雨,不怕挨冻,不怕房子倒掉把我们一家人埋在里面。

住进新房没几个月就过年了,我妈派我爸去姥家镇上办年货,主要是要回老舅家欠的八百块钱。因为大雨和洪水,盖房子物料特别贵,房子造好了欠了一屁股债。那八百块钱,是我家最后一点指望了,结果我爸回家的时候又喝多了,钱揣在上衣兜里被人偷走了。

回到家里,我爸妈大吵了好几天,到最后我爸要撞墙自杀,我从被窝里跳起来拉住他,说钱没了还可以再挣,人没了就真的没了。临过年的时候我四姨和姨夫来我家送来了年货,还给我和姐姐买了人生中第一身新衣服,我四姨劝我妈好歹把那个年过去了。

过年当天,我妈在外屋地炒菜,我被辣椒呛哭了,怎么哄都哄不好,我妈骂了我爸,让他抱我出去转转。我爸带我去奶奶家,正好奶奶家烀狗肉,奶奶塞我爸嘴里一大块,说就是不给我妈吃。

我爸含着狗肉出门,到家吐出来给了我妈。

过完年我妈气也消了,又开始张罗着回娘家借钱买种子化肥准备春耕生产。

那个艰难的一九九八年终于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