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对量词的较详细评介属于塔尔斯基式的标准解释,这一解释同哲学本体论问题有密切的关系。塔尔斯基(A. Tarski)对量词的解释又称作指称解释或对象解释,它起源于塔尔斯基对真的形式定义。塔尔斯基通过满足这个概念来定义真,由此包含量词的语句的真值条件是由出现于其中的谓词或开语句的满足条件来解释的,而满足谓词或开语句的只能是个体域中的对象。例如,量化语句xF(x)的真值条件就是由谓词F(x)的满足条件给出的,它要表达的意思因此就是:有一个对象,它满足谓词F(x),或者说,它具有属性F。很显然,量词“x”直接就具有指称对象的功能,它表达这个句子的本体论承诺。蒯因(W. V. Quine)对量词的解释就是对象解释。
有趣的是,在弗雷格缔造现代数理逻辑之初,他对量词却不是这样理解的。同塔尔斯基相反,弗雷格认为,谓词对于对象的真源自语句的真,也即:一个谓词对于一个对象为真,如果用一个对象的名字代入该谓词里的个体变项,而得到一个真原子句(Dummett 1973: 405,Engel 1991: 81)。比方说:xF(x)为真,当且仅当有一个对象的名字a,使得语句F(a)为真。有人或许就因此断定弗雷格的量词解释与塔尔斯基式解释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他的量词是本体论中立的。其实不然,在弗雷格意义上的完善语言中,名字都必然有所指,也就是说,可以用来代入个体变项的名字必定指称一个对象。因此,同塔尔斯基一样,弗雷格“代入”解释下的量词也是本体论承诺的工具。
真正同对象解释相对立的量词解释,主要是由马库斯(R. B. Marcus)、贝尔纳普(N. Belnap)和克里普克(S. Kripke)等人发展起来的代入解释。它的基本思想是对量词作代入的解释:把xF(x)的真,解释为“F(x)的一个代入实例为真”;把xF(x)的真,解释为“F(x)的所有代入实例为真”。马库斯提出代入解释的主要原因,是她认为在日常英语的使用中量词不都是本体论承诺的装备。比如,直观地看,分别相对于S15*和S16*,S15和S16都为真:
S15 珀伽索斯是一匹飞马。
S15* 珀伽索斯是一只独角兽。
S16 王熙凤是贾宝玉的嫂子。
S16* 王熙凤是薛姨妈的嫂子。
由S15和S16,根据一阶谓词逻辑的存在概括原则,很容易就能得到两个推论:
S15 有一个事物,它是一匹飞马。
S16 有一个事物,她是贾宝玉的嫂子。
既然S15、S16都为真,二者各自的逻辑推论S15和S16也就都是真语句。S15和S16是两个典型的包含日常语言存在量词“有一个事物”(对应于一阶语言的存在量词符号x)的语句,但它们的真并不意味着个体域中有满足各自开语句的对象:在外延主义者蒯因眼中以物理对象和集合为元素构成的个体域中,既没有飞马,也不存在贾宝玉的嫂子。也就是说,一个日常语言里的存在量化句未必就承诺了相关性状满足者的存在,蒯因式本体论承诺标准“存在就是成为约束变项的值”或“存在是存在量化式表达的”并不完全与直觉匹配。
日常语言里的量化语句并不都有存在含意,有些的确有,如S9、S10,而另一些则没有,如S15、S16。在马库斯眼里,探究一个日常量化语句是否有存在含意,并不是仅由逻辑独自完成,可以无需形式化的释义工作。她认为,存在量化是本体论中立的,无论一个日常量化语句具有怎样的本体论含意,“都不是(代入性理解的)存在量化运算所赋予的东西”(Marcus 1993: 82),也就是说,一阶形式语言里的量词并不包含着存在意义。
虽然克里普克认为代入量词不是与指称量词相竞争的另一种新量词,也不是取代指称量词的另一类量词(Kripke 1976),但是,马库斯似乎认为代入量词更具有一般性,更具有普遍性。因为代入量词的本体论中立性,马库斯认为可以把标准的指称量词或者对象量词视作代入量词的一种极限情形。在马库斯设想的一个一阶形式语言中,有可数无穷多的个体常项即名字储备,其中每一个都指称一个对象,因而该语言可指称可数无穷多的对象。于是,这些被个体常项或名字所指称的对象就形成了一个对象类,即通常一阶语言标准语义里的个体域或域。这样,与相对于指称对象所形成的个体域的公式满足关系相对应,就有一个相对于代入类的类似的公式满足关系:作为代入项的指称某一对象的个体常项满足某一公式。在这种情况下,代入性满足关系就和指称性满足关系会合了。因此,这时候代入量词就可以解读为具有存在含意。
很多人以为,如果按照代入解释去理解量词,那么日常语言中的许多存在量化语句就会被剥夺存在含意。比如说,S17、S18这样的量化语句就将丧失原本被赋予的存在含意:
S17 有哲学家。
S18 有外星人。
在马库斯看来,这种想法是错误的。错误在于,这种观念认为行使指称功能的语言部件主要是量词-变项。这样一种观念主要为罗素、蒯因等描述理论者所持有。在这类描述理论者那里,承担指称负荷的是量词和变项,它们发挥着不确定指示的功能。马库斯则试图将指称负荷由量词-变项回转至命名关系,恢复传统的语义学。她认为,名字及名字与可命名对象之间的关系就构成这样一个不同的指称负荷选项。按照代入量化语义,一个日常量化语句的存在含意并没有因为量词的非指称性而消失,存在含意问题实际转变为:作为代入项代入其去量化子句使得它为真的个体常项或名字,是否有命名对象,或者是否有所指。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那一日常量化语句就有存在含意;否则,就没有存在含意。比如,汉语量化语句S17就有存在含意,因为在使得它为真的原子语句S19中,
S19 约翰·洛克是哲学家。
作为代入项的名字“约翰·洛克”命名了一个对象。据此,日常量化语句并未被剥夺存在含意,它们的存在含意由字面的量词转向底层的名字及其命名关系所确定。
由此可见,与弗雷格式量词解释不同,用来代入个体变项的名字未必有所指。比如,存在量化语句S20为真,因为开语句S21的一个代入实例——原子语句S15——为真:
S20 x(x是一匹飞马)。
S21 x是一匹飞马。
在这个例子里面,用来代入个体变项x的名字“珀伽索斯”没有指称。换句话说,非实存对象或可能对象可以是用于代入的名字的所指。但是,“这并不意谓着代入解释向我们承诺了这样的对象,而只意谓着我们的本体论承诺对各种实体都是悬而未决的。于是就得出,指称和量化之间的联系、量化和存在之间的联系被割断了”(Engel 1991: 82)。
正如以上S20一例所暗示的,量词的不同解释导致量化式真值的变化。一般地,当个体域是有穷的,并且对象都有名字时,我们有
但是当个体域是不可数无穷的时候,基于一个语言的个体常项或名字数目最多是可数无穷的,就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若有满足开公式如F(x)的合适对象,但那些对象却没有名字,则存在量化式如xF(x)就会在代入解释下为假,而在对象解释下为真;若有不满足开公式如F(x)的合适对象,而那些对象都没有名字,则全称量化式如xF(x)就会在对象解释下为假,而在代入解释下为真。因此,蒯因指出,由于量化式真值条件的改变,代入解释就改变了对象解释的整个结构,从而代入解释根本不能作为对象解释的等外延的取代物,即使如代入解释的拥护者们所许诺的那样,它使得量词逻辑避开了本体论问题(Quine 1969: 107)。
除此之外,也不难看出,在固定真值函项联结词、代入量词等逻辑常项的语义前提下,L语句的真在根本上只依赖于已给定的语句的真,而不是标准指称语义设定的个体域内个体及个体之间的性质和关系,因而按照代入量化语义,量化语句是本体论中立的。虽然作为纯然的逻辑常项,代入量词不承载本体论负荷,但在日常语言的实际应用中,量化语句仍然可以拥有存在含意。比如,在苏珊·哈克(S. Haack)看来,“代入解释并没有对本体论问题给出否定的回答;更确切地说,它延缓了它们”(Haack 1978: 49)。也就是说,将本体论承诺由量化语句推迟至语句代入实例的真,最后推迟到用于代入的代入类C里的相关词项是否有指称的问题。
最后,无论选取量词的指称解释,还是代入解释,各自所生成的语义系统都是自足且一致的。由于自身的无矛盾性,指称语义系统和代入语义系统实际上可服务于不同的语言实践需求:比如,指称语义系统似乎更适合日常语言的理解,而代入语义系统则更适于文艺作品或其他有唯名论倾向的科学语言的解读,特别是涉及性质或命题量化的那些高阶语言。即令代入语义系统有着化解对象量词疑难的诸多理论美德,它也无法完全取代指称语义系统,尤其是不能令人信服地应用于日常语言的理解,其根本性困难在于如何看待这样一个显然的论断:“我的厨房里有一只猫”之为真,并不要求我厨房里的猫有名字(Hand 2007: 6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