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瑞的回答是:没有搞清“新闻”(journalism)是什么。
正如杰伊·罗森(Jay Rosen)观察到的那样,与建构“传播的仪式观”来对抗“传播的传递观”类似,凯瑞也希望正本清源,寻找另一个正确的“新闻”的源头,从而取代扭曲的“科学-托管新闻观”(Rosen,1997:197)。在凯瑞看来,“科学-托管的新闻观”与“传播的传递观”如出一辙,将新闻只看作是一种信息的传递,忽视了“新闻”出现的特定历史文化语境与其原始的文化基因,过分强调普遍性与规律性,走向了极端的科学主义和极权化。他认为,这种科学的新闻学观念源自社会科学家,往往从外部(outside)而不是新闻本身来看新闻。这样,新闻就简化成一种缺乏“共同分母”(公众参与和对话)的实践,而成为一种机械的线性新闻业。新闻业充其量只能是一门手艺(craft),无法提供一种观察社会的批判视角。这种看似中立的视角忽视了“好的和坏的新闻、基础的和先进的新闻、有活力的和无活力的新闻”(Carey,2000b)。
所以,凯瑞认为:
新闻是民主的另一个名字(Carey,2000a)。新闻与民主拥有共同的命运。没有新闻,就没有民主。没有民主就没有新闻。当民主不稳时,新闻就会不稳;当新闻扭曲时,民主也会扭曲(Carey,2001:19)。
这样的描述,勾勒出“作为民主的新闻”的基本轮廓。新闻意味着民主政治,没有新闻就不存在民主政治。他认为前苏联和东欧国家并不存在新闻,而只有宣传者(propagandist);美国新闻业在“科学-托管新闻思想”的影响下也有逐渐沦落为公关者和宣传者的嫌疑(Carey,1997b:210-216)。那么,凯瑞所指的“作为民主的新闻”到底是什么?新闻为什么必须民主?
凯瑞同样试图从历史的脉络中去找寻答案。他指出,他所理解的“新闻”对应词是journalism。它不同于communication,更和news、reporting有别。传统新闻史将三者混为一谈,将journalism与news、reporting都归因于纯商业动机。凯瑞希望找寻的正是被忽视的journalism的史前史:中世纪之后就逐渐兴起的一种文化行为与文化现象。
凯瑞是从一种人类认知方式的“范式转移”(paradigm shift)来理解新闻的。他认为,对新事物的渴望是人的一种本能,这种知识的延续与发展蕴含在对史诗、传说的继承和对当下生活现象的求知与探索中。前者代表的是一种传统与文化的绵延,后者面对的是一种现实的生存与发展。新闻从诞生起就是一种争取民主的行为,它是人们获得新知的一种重要的方式,并且与诗歌、散文、小说、科学报告等形式混在一起。教会神权的土崩瓦解后,新闻作为获取新知方式的地位大大增强了。因为它符合人类从经验到获得真理的过程。人们在实践中发现了“新闻”这种纪事方式,记录下重要新鲜的东西,通过广泛的交流与沟通确认真伪性,最终形成新知。这一过程伴随着各种证实与证伪,是一个不断讨论与争吵的过程。在争吵的过程中,人们逐渐规定了相对统一的表达方式,形成了相对标准的文本。
这就是新闻成为一种认识手段的过程,整个过程是民主的,对所有人开放的,具有公共性的,充满了热烈讨论与争吵的。所以,新闻就是民主,新闻维系着公共生活。新闻是完全意义上的公共领域。
凯瑞所理解的新闻,就是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意义上的“公共领域”。但与哈氏不同,凯瑞更加强调新闻在建构“公共领域”时的不可替代性。但是,对哈氏“公共领域”理论的一个普遍批评在于其是否存在于历史中。而凯瑞为了回应这种质疑,也试图寻找“作为民主的新闻”的历史来源。他找寻到两个源头:一个是以法国为代表的欧洲大陆传统,一个是北美本土传统。
法国的传统实际上是威廉斯提到的“漫长的革命”的一部分,是启蒙时代人们思想活跃的体现。它的重要性在于直接催生了journalism这个词汇。凯瑞考证后认为,journalism来自法语词“天”(day),意思为记录日常生活记录的实践,包括今天所说的新闻与小说、诗歌、文学作品等多种形式。延续了文艺复兴后获得新知的方式,更多的人开始从事journalism这一实践。他们通常倾向于记录一些新的、当代的、能答疑解惑的问题,并逐渐综合成一个系统而被社会化、集体化。这一综合的过程中,人们确定了真实原则,将新闻与小说分离;建立了自身的语言形式,将新闻与诗歌、散文分离;建立了平等争论、共同完成的原则,使得新闻成为一个社群共享的一种集体记忆,并由此发展出journalism的新储存、新分发方式等(Carey,2007)。
在反抗波旁王朝的斗争中,journalism的民主特色得以进一步彰显。根据达恩顿(Robert Darnton)的研究,为了打破波旁王朝的信息管制,巴黎市民主要在克拉科夫树下(tree of Cracow)和各种沙龙中进行信息交换。这一过程不仅是线性传递和消极接收,而且还有信息吸收的过程以及团体再加工。这其实就是创造一种集体意识或者公共意见的过程。这一公共领域揭发了波旁王朝的腐朽,为法国大革命提供了基础(Carey,2007)。
所以,这段历史清晰地体现出了新闻作为一种方式去争取民主的过程。它根植于法国舆论斗争史中,在凯瑞看来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地方性知识”(local knowledge)(Carey,2007)。它“是一种有想象力的社会实践”,也是“一场民主共和运动”。他反对社会科学家用一种普遍化的视角看新闻,认为这样忽视了新闻扎根的历史社会土壤。他也反对人文主义者和英国文化研究者将新闻还原成一种政治学和意识形态,因为这样只能看到权力的斗争而忽视了新闻中的认知、道德、审美等多个面向。所以,他认定新闻就是新闻,不属于社会学、历史学或者文学,新闻就是一种“地方性知识”(Carey,2000b)。
这种认知使凯瑞同样坚信可以在早期北美历史中找到新闻(journalism)的影子。而且与欧洲类似,北美的新闻(journalism)也是内生驱动的。他指出:
对美国新闻、政治和民主的最初理解来自公共房间和殖民地时代的小酒馆。小酒馆被那些通常是出版商的老板所管理。老板们从酒馆的对话中和消息灵通并在酒吧日志中写下见闻的旅行者那儿采集信息。出版商接着会记录这样的对话、窃窃私语并且印刷它,为了日后的保存和发行。他们还印刷演讲、谈话、布道、畅销商品信息、那些聚集在公共场合的人的政治观点,这些人大部分是商人和贸易者。在公共房间中流传的报纸使得对话和讨论更有生气。结果是,新闻(journalism)——对演讲的反映——成为不间断的对话之流,不是在立法机关的大厅里,而是在公共房间中(Carey,1993)。
所以,北美殖民地也存在新闻的实践:它依旧是一群陌生人聚集在一起讨论新消息(news)。整个十八世纪,酒馆都是新闻实践的主要场所。大部分的公共议程都在这样的争吵讨论中确立。市镇的行政者遵循了一条“小酒馆—街道—工作地点—公共房间”的路径。它能够将商人、艺术家、商店主等聚集在一起,为小镇提供服务并共同来抗击英国的统治(Carey,1987b)。
由此可见,“作为民主的新闻”也扎根在了北美的土壤。但是,与法国新闻实践强烈的政治传统不同,北美传统具有两个不同的面向:第一是商业传统的。商人和贸易者——而不是政治积极分子——是北美传统中的主角。新闻活动最初也是由他们不自觉地发起的。第二是具有浓厚的乡村自治的特点。
通过这一串历史的追溯,凯瑞最终确信了他所认为的“新闻”的本质:即一群陌生人坐在一起讨论新消息、评价事件与人物,解决争论问题,最终实现新知识的获得、社群文化的维系与社会的有效管理。所以,新闻必定是民主的,任何陌生人都可以参与其中,它是一个公共论坛;新闻必定是批判性的,对话与协商的过程必然伴随着各种激烈的争论;新闻必定是政治的,它鼓励社群的形成与对政治生活的积极态度。而民主、公共、社群、政治等这些概念都密切联系在一起,彼此无法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