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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聿铭今天100岁了:我们在纽约专访了他两个儿子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4-26 13:14

正文

约定去“贝氏建筑事务所”(Pei Partnership Architect)采访的那天,早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袭击了纽约,正担心采访是否会顺利进行,贝建中和贝礼中却相继如约而至,一边抖落身上的雨雪,一边为眼下的不便表示歉意。谦逊,温和,有礼,这是兄弟俩予人的共同印象。

贝聿铭给三个儿子分别取名定中、建中、礼中,又给唯一的女儿取名“莲”,“父亲给我们取的名字都很中国”,不过几个孩子中,只有外形最酷似父亲的贝建中可以说中文。“父母当年以为我们早晚要回到中国,所以没有特地教我们说中文。”贝建中解释。有趣的是,在熟悉他们的建筑圈里,建中(Chien Chung)和礼中(Li Chung)的大名被提及得不多,反倒是自小父母对他们的昵称Didi(弟弟)和Sandi(三弟)成了广为人知的标签。

贝聿铭的三个儿子都算是“子承父业”,去世的长子贝定中是城市规划师,贝建中与贝礼中都成为建筑师,也在早期参与过父亲的很多大项目,直至1992年兄弟二人创立“贝氏建筑事务所”。事务所迎面的墙上有一幅大照片,贝建中提醒说,这是他们负责的中银苏州分行。从苏州到纽约,演绎了一个家族的故事,也成为近代中国故事的一个缩影。


贝聿铭的儿子贝礼中(左)和贝建中(于楚众 摄)

我的父亲母亲

三联生活周刊:贝聿铭先生马上要过100岁生日了,请问他的身体状况如何?

贝建中 :他的身体还好,不过毕竟是100岁的老人了;他还可以走路,但走不了太多。我们每周都会去看望父亲,他的状态还好。

三联生活周刊:贝聿铭先生回忆说,因为他的父亲(贝祖诒)比较忙,他幼年时跟母亲关系更亲近。你们是在什么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的,是西式的,还是传统的所谓“严父慈母”的东方模式?

贝建中 :我们完全是在西方教育下长大的。我的大哥是1944年出生的,我是1946年出生的。我和哥哥、弟弟之间说英文。父母并没有特别教我们说中文,因为他们想早晚会回中国,到那时我们自然就会说中文了。我的父亲来自上海、苏州,所以父亲会说上海话,母亲来自天津,她讲普通话,但有趣的是,他们都说广东话。我到妈妈家那边,听他们说普通话;到爸爸家这边,听他们说广东话,回忆起来很有意思。

贝礼中 :我们虽然是在非常西方的环境中长大的,但是在家庭中,那种人际关系还是非常传统的中国式的。我们非常尊重父母和儒家的思想,这都是非常东方的观念。我们总是经常一起聚餐,即使我们都结婚了,我的母亲也会在周末将大家召集起来,吃饭或是进行其他活动。母亲去世后,我们依然常与父亲聚会。这种亲密感,正是家庭的重要所在。当然,从另一方面讲,我父母都经历多年的美式教育,他们英文都讲得极好,可以说非常好地融入了美国的生活,而这种适应生活环境的能力,也帮助了我父亲的职业生涯。

贝聿铭全家在欧洲度假

三联生活周刊:我知道你们的母亲不但出身优渥,也同样毕业于哈佛大学。为了贝聿铭先生的事业,她最终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你们的父亲曾经说她是他“最好的顾问”,母亲对父亲的事业、对整个家庭意味着什么?

贝礼中 :我非常高兴你问到我母亲的事,我相信父亲对此也会很开心。在很多家庭,女性角色都被丈夫所笼罩。在我们的家庭中,父亲成功的前提就是我母亲的参与。我父亲总是在外忙碌,那时候我们上寄宿学校,母亲与我们很亲,但另一方面,又让孩子们与父亲有一点距离,以让他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母亲也常常将我们聚在一起,夏天,我们会在郊外一起度假。

1984年,贝聿铭(右二)成为法兰西艺术学院外籍院士,偕妻子(右一)出席获封仪式

我的母亲是非常优雅、非常知性的一位女性。她从不惧怕说出自己的想法,这种直率对我父亲是很有帮助的。因为母亲也有建筑的造诣,当年在哈佛学的是景观设计,所以她知道建筑师这个行业有多辛苦。她有极好的品位,也总能将自己的好恶传达给父亲。我确定,她也帮助了父亲早年间的工作,而且给予了父亲极大的信心和支持。我父亲非常相信我母亲的眼光。他们互相尊重,十分恩爱,同时也都很有幽默感。我敢说,他们可以说是天作之合。

在时事、政治这些方面,我母亲要比父亲参与得多。她非常进步,也热心参与公共事务。她认为自己有责任,也对世事有自己的看法;我的父亲更加内敛,他很少在公开场合表达意见。其实他与我母亲基本上有共同的价值观,但他太出名了,所以必须对自己的言行更小心些,因为必须与许多人打交道。

贝建中 :母亲的兴趣与父亲的兴趣相同,她对父亲的职业参与得比较多,父亲也相信她的眼光。从这一点上说,我不觉得母亲被父亲“遮蔽”。

贝聿铭与夫人陆书华

三联生活周刊:对祖父贝祖诒还有印象吗?

贝礼中 :有印象,有印象,虽然我们并没有共处很长时间,但我们有非常温暖的牵系。我爷爷那时住在纽约,我们每年都能见到几次。我祖父对待我们就像我父亲对待他的孙辈一样,非常温暖慈爱,他总是笑呵呵的。

我的父亲和我的女儿关系非常好,他在她面前一点也不严厉,她也喜欢他,他们见了面,总是亲啊亲啊……在旁边注视这对爷孙俩真是很美好的事。我的女儿是第三代中最小的,是我唯一的孩子,今年刚19岁。她出生时,我的父亲已经80多了。我当时不知道父亲还有多长时间。我妻子总是陪伴他,而我的妈妈,也和我妻子非常亲近。你难以想象,这么多年我们每周都带女儿去见爷爷。他们关系非常亲,我相信我女儿是孙子辈当中与他最亲的一个。

贝氏全家福(前排左一是贝聿铭)

建筑师之路

三联生活周刊:1952年,贝聿铭先生在纽约郊区卡托纳(Katonah)为小家庭修建了一座私人度假屋,这是他的第一个私人住宅,是一座完全现代主义的建筑。你们对“建筑”的第一个概念是否来源于此?

贝礼中 :是的,它的外形非常独特。也可以说是我第一次认识现代建筑和我父亲工作、想法的窗口,因为我们观察了施工的全过程。虽然我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决定要做建筑师,但我想这栋建筑一定起了影响。

三联生活周刊:与父亲一样,你也毕业于哈佛大学建筑系。对你来说,成为建筑师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吗?

贝礼中 :不,完全不……但另一方面,当我最终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的老师们非常鼓励我,因为他们看到我的才能,并鼓励我实现它们。其实我在大学时,有很多机会去教书。当然做一名建筑师最终是我的决定,我并不后悔,这是个神奇的领域。我们的经历比我父亲看起来更困难些,但我热爱它。

三联生活周刊:贝建中先生在哈佛大学原本是学物理的,但后来也像父亲一样成为一名建筑师。这背后有什么故事,是父亲有意识地培养你子承父业吗?

贝建中 :这是一个复杂的故事。其实我很喜欢物理和数学,而且早期我也上了很多计算机科学的课。我从那里面学到了不同的思考方式和解决问题的方式,我们叫作“科学方法”,这与其他一些建筑师的思考方式很不一样。当你学习“科学”的时候,它是一种非常缜密的方法论,我想这对成为一名建筑师也是非常必要的,但不是每个人都受过那种训练。

我成为一名建筑师,可能也与东西方不同的教育制度有关。当我在哈佛学习的时候,除了专业之内的课程,还要选其他领域的课。因为我对绘画之类的感兴趣,所以我也选了很多与建筑、艺术有关的课——我妈妈在卫斯理的专业是艺术史,所以我也选了很多艺术史的课。我后来发现,我上了很多与建筑有关的课。也许从某种角度看,我从物理专业到建筑专业,有点奇怪,但从哈佛大学的角度来看,又没有那么奇怪。

贝聿铭在肯尼迪图书馆内留影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们成长过程中,什么时候意识到父亲是一位“大人物”的?

贝礼中 :上世纪60年代,我十四五岁时,当时父亲在费城主持一些建造住房的工程,我看到他设计的建筑,那时就有一种非常自豪的感觉。在高中时,父亲成了报纸上猜词游戏的人物,特别是在肯尼迪图书馆项目完工之后,他的名声更大了起来。当时我还在寄宿学校,突然就发现父亲上了头版,每一张新闻报纸的头版。那时学校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是我的父亲,那时我意识到为什么他被如此地尊敬。

三联生活周刊:贝聿铭先生在建筑领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这对你们是一种压力吗?你们是否介意外界总是拿父亲的成就与你们的工作做比较?

贝建中 :压力一定是有的,但压力不是坏事。我们并不是想与父亲竞争。正如刚才说的,优势也可能是劣势。我是乐观主义者,在我看来,做一名成功的建筑师,必须是一位乐观派。我习惯于看“作为贝聿铭的儿子”所带来的正面,而不是它的负面。我想压力是好事,它总是让我们做得好上加好。

贝礼中 :这是一种躲不掉的压力,但我学会了如何与它相处。这是一个现实,我并没有感觉父亲的名声对我而言是一个负担。不过我非常小心地不让自己陷入他的名声中。他的成就不是我的成就。有的人会“子以父贵”,但这不是我的人生观。我以为,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在同行中赢得尊重,他的成功激励我,让我做到最好。这的确是我唯一能做的。

贝聿铭在卢浮宫金字塔模型前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一名建筑师,你们从父亲身上学到了什么?

贝建中 :建筑涉及方方面面,这也是我最喜欢它的原因。在事务所里,我们有在某些领域非常专业的人士,但是成为一名领导者,必须要知道一切事情,当然你不必对每个细节都了解得如专业人士一样,但建筑师必须给其他人以指导,包括与他们合作的工程师,比如结构工程师、空调工程师……如果你懂工程,工程师才会尊敬你。你要用足够的知识,去挑战他们,让他们做得更好。

从这个意义上讲,建筑师是最后一个“你必须知道一切”的行业。在西方文化里,我们称之为“文艺复兴人”——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米开朗琪罗,他既是一个绘画家、建筑师,也是雕塑家、诗人,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似乎了解一切知识。今天是不可能了解“所有事情”的,但建筑师,我会认为是这个时代最后的“文艺复兴式的职业”。在我眼里,父亲就是这样一位了解很多方面知识的建筑师。

贝礼中 :父亲的确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综合能力。这一部分是由于他的文化背景,一部分是因为他总是对历史、文化和人们都非常感兴趣,他为了理解这些背景,沉浸其中。在他开始设计之前,他必须了解这些背景知识。我也能感受到这些,但我并没有他这样的能力。

父亲设计多哈的伊斯兰艺术博物馆,就是可以解释这种能力的完美案例。除此之外还有法国的卢浮宫、日本的美秀博物馆……这些都要求他必须理解一种不同文化的本质和精髓。所以他旅行,阅读,学习,研究询问专家,向别人寻求意见,然后再去实地勘察。他曾经去阅历许多方面的事情,然后提炼其中的要素。他将建筑看作一种提炼的过程,它应该非常纯洁、清晰,这是他的追求。

这是一种融入各种环境后发现精髓的能力,这对他做公共建筑非常有帮助——父亲职业生涯的大部分设计都是公共建筑。我期望自己也能够做到,但我不认为我有这样的能力。当然,父亲也非常幸运,他职业生涯的大部分客户都是非常棒的人,他们总能给他很大的空间和自由。比如肯尼迪的项目、华盛顿的国家美术馆,还有德国总理科尔、卡塔尔酋长……他们都愿意让父亲可以独立工作,父亲也总能交出很棒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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