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653 唐君毅 | 以德性为中心而全幅开展之人文世界

编者按： 岁末岁初，乌鹊交驳。时人或仰醉于功业，或沉潜于志业，或长歌于事业，或汲汲于大业。殊不知众业莹辉而众人失色，或欣喜，或彷徨，或愤懑，或凄怆，百态萦纡，时见碧落。众人众业为当世基础，百态萦纡为时代底色。有鉴于此，拨乱涤污之时，各家遍施妙法，或谓“科学的世界”，或谓“德性的人生”， 或谓“科学”、“技术”、“生产力”，或谓“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云云，贤愚难勘，荣辱莫辩。而以孕大含深的良善冲决刻薄寡恩的罗网，以知止能静的工夫翦除危卵倾覆的枷锁方近真昧。

本文节选自《唐君毅全集（卷五）》（台湾学生书局刊行2000年重印版）即《人文精神之重建》第二章。原章分为六节，本文采撷了第一、二与六节中的部分内容，而以第一节“以德性为中心而全幅开展之人文世界”之题目统辖全篇。一题醒目，慨为要旨。

山海苍茫，良多氤氲。旧文重光，以蕃新意。贞下起元之时，苦难层垒之际，唯有一丝德性的温存方可除蔽，唯有一点人文的光辉方可启明，唯有一脉坚卓的学思方可畅流。

我理想的世界，我不名之为联合国的世界，不名之为主义的世界，而名之为以德性为中心而人文全幅开展的世界；不名之为一大同的世界，而名之为一太和的世界。我理想的世界中之人生，不只名之为人人能各尽其所能各取所需的人生，人人都能满足其欲望，不断的享幸福的人生，而名之为德慧双修的人生，福慧双修的人生，而一切幸福皆从德慧来。

我之所以不用联合国世界、主义世界等名字冠在理想的世界理想的人生之上，因为这几个名字，主要表示人在政治经济上的愿望。只是因为在这数百年中，似乎政治经济的问题压迫人特别紧，所以人才用政治经济上的范畴，来划分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之不同。

然而人不只有政治经济的愿望。在过去另一时代，西洋的希腊中世，海通以前的中国与印度，当时人所感到之政治经济的问题，其迫切程度，正未必如宗教、道德、艺术及其他人生问题之迫切。在未来时代，人亦可以不以政治经济之问题为最主要之问题。对无尽长远的人类历史上看，也许如此特别重视政治经济之问题，只是人类此二三百年的变态。我们何可只以政治经济的范畴来划分世界？

我从原则上，反对只以政治经济的范畴划分世界。只以政治经济为范畴划分世界，自觉的或不自觉的，出自以政治经济上愿望为根本之人生愿望之观念。然而此观念我们可否认。所以我不以政治经济的范畴划分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我以为只有先跳出这些政治经济的范畴来划分世界之观念，人才能了解理想的世界，实现理想的世界。

我理想的世界是全幅开展的人文世界。人文中包括政治经济，但人文之主要内容是艺术、文学、宗教、道德、科学、哲学。政治经济只是人文之最外部的一层，最表面的一层。或正因其为最外部最表面，所以人才易认识其重要性，而易以政治经济范畴来看文化、看人生、看世界。这种看法的流行，使人把人文的世界，越看越肤浅了。

单以政治经济之范畴看人生看世界的人，恒不惜牺牲一切人类历史文化，人类之一切艺术、文学、哲学、宗教、道德之生活，以求其政治经济上目标之达到。他们恒以一切人类之文化活动，都自来是，现在是，将来亦是，而且应该是，只能是，满足其政治经济目标之手段与工具。于是人类之历史文化，与古先之圣哲之精神，便不免被曲解，被侮蔑，不复有任何尊严之存在。一切文化既然只是工具，则一切文化之价值，又比物质意象之价值能高多少？

我理想的世界，是以德性为中心而全幅开展的人文世界。在此世界中，每个人生活的中心，在了解真理，欣赏美，实践道德上的善，而与天合德，与神灵默契。这中间有无限的天地。他们透过人文去看世界，他们绝不相信粗野的唯物质论。他们至多只欣赏它的粗野，因为它亦是人之思想之一产物。

我理想的世界是人文的世界，不是说以往的世界均未曾是人文的世界。其实，自有人类以来，世界即已是人文的世界。自有人类以来，人所最关心的便是人间的爱情、友谊、真理、美、德性与神灵。人最喜爱的任务，是学者、诗人、先知、圣贤、神仙、侠客、武士、探险家、不计成败的英雄豪杰、与民族文化共存亡的气节之士。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亦如此。单纯的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与理财家，从来不曾被人衷心喜爱过。一般人从不肯定政权与财富本身之价值，而只以之为获得优美的生活的工具。自有人类以来，人即是透过人文去看世界，从科学哲学去看世界的条理和秩序，从文学艺术去看世界之美，从道德去看世界之善，从宗教去看世界之无限的神灵与庄严。人不能看一个“莫有人看的”世界。

但是人类文化本身可以生病。由此生病，人可以忘了他自己的看，忘了他自己之是透过人文以看世界，忘了他自己所最关心的一切人文、真理、美、爱，忘了他自己之原处在一人文的世界，而自以为处在一陌生的自然世界，而自己同化于自然世界物质世界之一生物，一物。于是，人的罪恶产生，人迷失他自己的道路，人开始自己毁灭他自创的人文，这就是世界人文进化到现代之一大矛盾。这矛盾，可说是先由西方近代人文中科学之一支特别发达，人只依已有科学结论去看宇宙人生，及科学技术运用之不得其当而来的。由人忘了他自己在人文之世界，于是我们只好说人文的世界是我们理想的世界。其实此理想的世界，即是我们所原在之世界之深一层的自觉而已。

我们说科学之发达，竟至于人忘了其本在人文之世界，而自以为处在一陌生世界物质世界，而迷失他自己的道路，反从事于人文之毁灭。

……

我们说，理想的世界是人文的世界，乃是针对整个的近代文化之弊端说的。近代文化之弊端，由于人之只根据一时之科学结论以形成其宇宙观、人生观与科学技术运用之不当，乃使人不免背离整个之人文，面向自然，物化人生。而我们的理想，则对于近代文明中之把科学放在其他人文如道德宗教、艺术之上与由是成立之宇宙观、人生观，及把工业放在农业之上，只重社会之集体生活，而将人之个人生活全放在人集体生活之控制下之思想行动；我们均以之为不合我们理想的世界、理想的人生之标准，只是人之宇宙观、人生观之一种。我们必须以人文之全体和协发展之理念，代替科学至上之理念。我们将以其他人生意识限制科学意识，以建基于其他人类文化意识，如宗教经验、道德经验、艺术经验之宇宙观，限制只建基于一时科学结论之宇宙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