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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年轻人，为何陷入“高尿酸危机”？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4-10-30 13:25

正文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在很多人印象中，高尿酸的危害就是痛风，只要没到痛风的地步，就放任不管。但其实痛风只是高尿酸血症的危害之一，如果不加以控制，还可能导致肾结石、肾功能损伤等严重健康问题。

近年来，高尿酸血症患病率呈明显上升和年轻化趋势。高尿酸已与传统“三高”——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并驾齐驱，成为“第四高”，其带来的隐蔽风险，正在逼近年轻人。

文｜何枫蒋文昕

当年轻人患上“老年病”

五年前，直到脚痛到无法走路，被迫坐上轮椅，阿东才得知自己痛风了。

当时他16岁，正在读高二，有天走在上学路上，他突然发觉自己一直脚使不上劲儿了，于是忍痛靠一只脚使力折返回家，跟着父母去了医院。到医院之后，脚痛得“像针扎一样”，医生给他做了常规检查，发现他脚关节内出现积液。“当时医生也没往痛风、高尿酸血症那方面想”，阿东说，“因为我年龄太小，很少有人会这么严重”。后来查出阿东的血尿酸高达800μmol/L，是尿酸盐沉积在关节之中导致的痛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双甲路边摊》剧照

痛风的“痛”，来源于体内尿酸盐沉积带来的炎症。日本的一个科普番《工作细胞》用动画诠释了这一病程，在和“不明细菌”的对战中，白细胞的攻击对身体内部造成了巨大破坏，最终发现，“不明细菌”是没能溶解的尿酸盐形成的结晶。当血尿酸盐浓度升高，超过一定饱和度时，就会沉积在关节局部形成尿酸盐晶体，这种晶体诱导周围组织持续释放炎症因子，诱发关节局部的炎症反应，引起剧烈疼痛。

出生于一个充满美食诱惑的家庭里，阿东自小便被灌输了“吃好喝好”的生活哲学，父母都相对肥胖，他也几乎没瘦过，现在他的BMI已经达到了38（身体质量指数BMI，是体重（公斤）除以身高的平方， BMI在18.5-23.9kg/m2为标准体重，<18.5 kg/m2为体重过轻，在24-28.0 kg/m2为超重，>28 kg/m2为肥胖）。确诊痛风之后，一种并不乐观的情绪围绕着阿东。生病慢慢摧毁着他的自信，“觉得自己身体不如别人，会自卑”。高考他本该擅长的科目失利，没能去到理想的学校。上大学之后，校医院是阿东最常去的地方，“痛风了经常要请假，去找医生开证明”。体育课更是如临大敌，有一次，阿东只是做了一些热身运动，练习50米冲刺时，脚痛再次发作，在床上躺了四五天。还有一学期，一堂专业课紧跟在体育课后面，而他每次体育课结束都会出现关节疼痛的问题，所以专业课总是不得已请假，最后挂科。

《我的体育老师》剧照

而且一痛风，恢复起来就要一两周。在这期间，他的脚或膝盖都会持续疼痛，爬上宿舍上铺的床位都成了问题，“有时候右脚痛，就只能靠左脚爬上床”。

像阿东一样被痛风这种“老年病”找上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按照我国高尿酸血症与痛风诊疗指南，无论男性还是女性，非同日两次血尿酸水平超过420 μmol/L，就视为患高尿酸血症。2021年中国高尿酸及痛风趋势白皮书显示，目前我国痛风人群约为1500万人，高尿酸血症患者接近 1.8 亿，其中近60%为18-35岁年轻人。而5-18.8%的高尿酸血症在未来几年有可能发展为痛风。

高尿酸已和传统“三高”——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并驾齐驱，成为仅次于糖尿病的第二大代谢疾病。中国营养学会理事、中国农业大学食品学院教授范志红这几年也注意到了年轻人高尿酸的问题，在为学校减脂班提供营养指导时，她发现，学生们的血糖、血压超标率只有百分之十几，但尿酸超标的比例达到了90%，其中不乏年轻女孩。

有些地区甚至连中学生都高尿酸。广州市中小学卫生健康促进中心抽查发现，广州城区高中生高尿酸水平检出率高达 50.37%。

《天才基本法》剧照

宁波的一位中学生家长小麦，前年意外发现儿子小米尿酸值高达716μmol/L，几乎是正常值的两倍。那年暑假，13岁的小米过敏，小麦带他到家附近的医院查过敏源，没想到一起查出来的还有高尿酸、脂肪肝。“孩子还这么小，怎么身体就出了问题？”

小米的高尿酸，医生给出的建议是控制饮食。“不爱动，身体的代谢相对慢，尿酸无法正常排出，堆积在体内，容易有尿酸高的问题。”小米身高1米65，体重却高达168斤。家里饮食健康，但小米却没抵住学校门口小吃的诱惑，偷偷吃了不少，体重就这样噌噌上涨。

大多数患者对高尿酸血症缺乏认知。只要没到痛风的地步，就放任不管。“很多人认为高尿酸血症是一种常见的慢性病，忽视了其危害。”青岛大学附属医院内分泌科医生邓玉杰告诉本刊，患者如果不及时控制，可能会导致痛风性关节炎、肾脏损伤等。越来越多研究揭示了高尿酸与其他慢性病的关联，比如高血压、糖尿病、肥胖、非酒精性脂肪肝、代谢综合征等。

在一档综艺中，95后演员郭麒麟的痛风发作

但当检查结果赤裸裸地摆在眼前时，年轻人又陷入了极度焦虑。对于北京某高校的在读博士生志伟来说，以前焦虑的是高考分数、绩点、综测，现在焦虑的则是尿酸指标。三年前他从南方一所高校保研到北京，对一切充满了期待，却在新生入学体检中被查出异常。那年的国庆假期，他一个人去了北医三院复查，最终结果是尿酸、肌酐高，意味着他的肾脏代谢可能出现了问题， “一个沉默的器官，突然亮起了红灯”。

偷偷升高的尿酸

更多的人是在工作以后，变得不敢面对自己的体检单。“第一年胖了20斤，第二年又胖了20斤”，在大厂做产品经理的乘舟，毕业两年后迅速集齐了中度脂肪肝、甲状腺结节等多项异常指标。工作强度和压力大，没时间运动，熬夜加班是常事儿，他只好以胡吃海塞作为发泄口，“每周三四杯奶茶，两三顿炸串，还经常光顾重口味餐厅。和肥胖一起来袭的，还有飙升的尿酸。最严重的时候，他的尿酸达到了552μmol/L。

类似这种肥胖合并高尿酸的人不在少数，根据内分泌科医生邓玉杰的诊疗经验，很多患者的代谢指标异常都是合并的。北京协和医院的一项研究发现，体脂率低于34.3%的男性中，体脂率每增加1%，血清尿酸水平便上升1.97μmol/L。

尿酸其实是人体内嘌呤的代谢产物，而嘌呤是遗传物质DNA和RNA的重要组成成分。人体的嘌呤有两种来源，20%来自饮食，我们吃的食物中，细胞越密集的生物组织，嘌呤含量就越高，内脏、海鲜这些都属于典型的高嘌呤食物；还有80%的嘌呤来自人体自身核酸的氧化分解，也就是说，哪怕我们一点儿外源性嘌呤都不摄入，体内的细胞也会一直不断死亡或再生，这些受损或死亡细胞释放出的嘌呤，经由肝脏代谢，终产物就是尿酸。

《奇葩朵朵》剧照

当人体内嘌呤代谢出了问题，尿酸的摄入、生成和排泄失去平衡，高尿酸血症（hyperuricemia，简称“高尿酸”）就找上门了。通常男性比女性更容易尿酸高。和雄激素相反，女生的雌激素会让尿酸更快排出，所以女性一般在绝经后更容易尿酸高。

一些地区的痛风高发率和饮食离不开关系。广东人钟爱的老火靓汤就是隐藏的嘌呤炸弹，还有“啤酒+海鲜” 这对经典“痛风组合”：海鲜含有大量嘌呤，啤酒里的酒精则既可以增加尿酸的生成，又会抑制尿酸的排泄。据统计，含广东、广西、海南在内的华南地区高尿酸患病率为 25.5%，相当于每四个华南人就有一个高尿酸。

《武林外传》剧照

但吃进去的嘌呤，并不是导致高尿酸的罪魁祸首。《疯狂的尿酸》一书中提到，高尿酸人群都在关注嘌呤摄入量，但单单控嘌呤是远远不够的，还有更多因素需要被重视。“就目前发病机制的研究来看，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肾脏对尿酸的排泄减少”，果糖是被忽视的元凶之一，邓玉杰提醒道， “现在的年轻人饮料、果汁喝得比较多，其实果糖也会导致尿酸水平的升高。”2020 年发表在《营养、代谢与心血管疾病》一项涉及 2.5 万余人的研究，发现含糖碳酸饮料消费量的增加与高尿酸血症的发病率呈正相关。

大运动量和低碳水饮食，可能也是尿酸升高的推手。中国农业大学食品学院教授范志红在给本校学生做营养指导时得知，减脂班的学生们在锻炼一学期之后，体重、体脂率、血糖、血脂均下降，但尿酸水平下降不显著。经过膳食调查和生活方式评估后，范志红给学生的减肥建议补充了新的要求——在遵循低嘌呤饮食的基础上，少吃甜食、每餐吃够主食、用全谷物粗粮代替精制碳水、不要空腹运动、多喝水、早睡早起不要熬夜等，“尿酸水平上升，提示身体处于组织分解/能量不足/代谢紊乱的状态”，“很多人是为了减肥、控血糖而采纳极低碳水化合物饮食，结果惹来了高尿酸血症的麻烦”。该校体育部老师也改变了运动方面的课程安排，让大体重的学生跟随音乐节奏超慢跑，将运动心率控制在最大心率的70%以内。调整方案之后，减脂班学生的血尿酸水平终于普遍控制下来了。

《我的体育老师》剧照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风湿免疫科主任张学武在一档节目中表示，年轻人已经成为高尿酸血症和痛风的“主力军”，不过患病诱因中饮食只占20%，其他诱因还包括遗传因素、后天不良的饮食和生活方式、以及是否有代谢性疾病等因素。

但也有人死活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高尿酸了。志伟并没有什么不良习惯，身材也是瘦高的类型，不太属于饮食导致的高尿酸。但他是广州人，从小爱喝的“老火汤”又的确是高嘌呤食物。“这很难说”，医生提到的可能原因是他曾服用的胃药有导致尿酸高的成分，“但这也只是一种可能。”除此之外，因为保研，他曾有一段长期的熬夜时光，经常凌晨十二点、一点之后还没有入睡。不好的作息也会影响身体的代谢，从而导致尿酸无法排出。说完一堆“可能”，志伟又一个个否定了这些情况，“很多人也熬夜呀，甚至吃得也更多，怎么没有这个问题呢？”

被重塑的生活

今年2月，国家卫健委发布的《成人高尿酸血症与痛风食养指南》明确指出，要限制高嘌呤食物如海鲜、动物内脏等的摄入，尽量避免喝酒和含糖饮料，尤其要多饮水，促进尿酸代谢。像很多查出高尿酸的人一样，控制饮食是志伟在生活上做出的第一个改变。在食堂吃饭时，志伟总会留意每个菜的嘌呤含量，选择低嘌呤食物吃。这个习惯，他已经坚持了三年。“刚开始还需要记哪些食物嘌呤高不能吃，哪些能吃，现在已经不用刻意记了。”

常见食物按嘌呤含量分类（单位：mg/100g）

至于这些指标什么时候会恢复正常，是不确切的。从2021年第一次查出尿酸高、肌酐高到今年10月期间，志伟已经做了10多次检查，检查单都收好在档案袋里，有一定厚度了。未来，他还需要持续关注这些指标，没有尽头。

那些已经踩到肥胖警戒线的人，则更加在意体重的控制。胖了40斤的乘舟选择逃离996，回乡创业，在老家的生活让他找回了工作和生活的平衡。得益于此前有过一定的运动基础，他重拾“撸铁”的爱好，下狠心戒掉了奶茶甜品，不再暴饮暴食，每天至少喝2L水，花一年时间减掉了那40斤“工伤”，尿酸值也从552μmol/L降到235μmol/L。

他将自己的降酸历程分享到社交平台上，不少同龄人和他交流经验，乘舟感觉到大家对高尿酸的焦虑，很多人最担心的是，一旦长期吃药，可能损伤肝肾功能。

对此，邓玉杰表示，对于症状比较严重的患者，医生在开降尿酸药时首先都会检查肝肾功能，确保健康允许的情况下选择可以用的药物，比如别嘌醇、非布司他、苯溴马隆。按医嘱定期复查，一般不会出现大的指标异常。

据痛风诊疗规范，临床上将尿酸升高分为无症状高尿酸血症期、急性发作期、发作间歇期和慢性痛风石病变期四个阶段。对于低于540μmol/L的无症状高尿酸阶段，一般建议采取饮食控制，如果发作过痛风，尿酸高于480μmol/L、或痛风伴有其他高危因素，则建议立即启动降尿酸治疗。“急性痛风期间，我们一般会停掉降尿酸的药物，选择非甾体抗炎药比如秋水仙碱、塞来昔布、依托考昔，或者糖皮质激素治疗。”邓玉杰告诉本刊。

《姥姥的饺子馆》剧照

小麦为儿子小米的健康不断调整着方案。在确诊高尿酸的第一个月，小米在家只吃素，体重和尿酸降下来了一些，但期间外出旅游，“孩子看到肉眼睛都放光”。美食的诱惑连大人都难以抵抗，何况是对这样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小麦看着小米，也觉得煎熬。她决定每天给小米做饭送饭，靠着此前自学过的营养学知识，她根据小米的年龄身高体重，计算出每天每顿要摄入的蛋白质、脂肪、碳水量，做饭时选用相应的食材进行搭配。主食用玉米、红薯一类优质碳水代替，猪肉、牛肉这类富含蛋白质但嘌呤也高的食物，就先焯水让嘌呤析出，再给孩子吃。

运动方面，小麦给小米定下来每天跳绳1000下的目标。设定好这些“程序”之后，小麦还购入了一个测量尿酸的仪器，每天一测，实时监控孩子的尿酸变化。为了照顾孩子的饮食，她没法正常上班，于是放弃了原来朝九晚五的工作。好在坚持下来，“付出还是值得的”。在送了几百次饭之后，小米的体重降下来了，瘦了40斤，尿酸值终于稳定在400μmol/L左右，最低的一次是355μmol/L。

《小舍得》剧照

因痛风困于体育课的阿东，参加了自己学校所开设的保健课。所有选课的同学就算体测不合格，只要减重成功也能拿到相应的体育学分。他看到了一些新的希望，并通过调整饮食和尝试动感单车等有氧运动，减掉了16斤，虽然对于大基数的他来说，这只是一次小成功，但也给了他一些信心。

减肥、降尿酸就像一场“长征”，阿东说，道阻且长，但行则将至。目前，他正在准备考研，希望先考研上岸，再继续与痛风斗智斗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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