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先生:
你好。
久别了,还记得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见你,已经是上个世纪的故事了。执意要在归国省亲的时候拜访你,还是因为这四个字——“洋场恶少”。这件事发生在1933年的秋天,上海《大晚报》要一些社会名流给青年推荐书籍,为此你便写出来了《庄子》和《文选》的书名,并附加一句“为青年文学修养之助”。不知道这句话在哪里踏到了鲁迅的尾巴,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一定是你忘记首推当年的“青年导师”鲁迅。旋即,鲁迅以“丰子余”的笔名,痛批你复古和倒退,并冠你一个“洋场恶少”的臭名。
鲁迅早已作古,而你倒一直活得十分滋润,这让我对你这个“恶少”更加有兴趣,很想见识。
听说朋友海珠和你知悉,便纠缠她安排日期,预约时间,带我们上门拜访。这是一个夏日里的下午,汗淋淋的海珠熟门熟路地在上海愚园路的一条弄堂里穿来穿去,更加汗淋淋的我们紧跟在后面,到了一扇陈旧的敞开的木头门前面,海珠便一脚踏了进去,我们立刻尾随跟上。先是经过一间油汲汲的灶披间,接着爬上好像地道战里一样的小楼梯,到了二楼,直接进入前房,就看到你坐在一张乱七八糟的书桌后面。
我一时木呆,无法把眼睛前面这个衣冠不整、头发蓬乱,有些苍白的老人和“洋场恶少”连到一起,怎么一点点也没有“洋场恶少”的派头的啦?来不及向你问好,倒是你先向我们打招呼,说是这些天患有微恙,因为有约在先,所以穿着睡衣爬起来等待我们了。
海珠一进门就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地摊上觅来的玉,送到了你的眼睛前面。你连忙说:“什么东西啊?要送到这么近?你讲的是玉啊?玉是用手摸的,不用眼睛看,摸一摸就知道真假了,你上当啦!这是假货!”
海珠不甘心,指着白玉当中一丝翠绿说:“当中还有翡翠呢,你看看。”
你看也不看地回答:“这是人工打进去的,让你摸摸什么叫玉。”说着,你便从桌子上的杂物当中随便翻出一块暗绿的石头说:“摸摸看。”
我摸了摸。细腻润滑,透体通凉,真的有一种如脂如膏如腴的感觉。你马上说:“感觉到了吗?这叫‘糯’。”
我一边用手指体验着你说的“糯”,一边打量你刚刚从那里翻出这块玉石的书桌。书桌是宽大的,散乱着文房四宝、书籍书信以及文稿便签,当中还挤进一只堆满雪茄烟头的烟灰缸。抬起头来,观看你背后的书架,那里面满满当当的旧书已经泛黄,而且本本都有翻阅过的痕迹,这倒和我家的书籍有些相似。只是在我家,有很长一段时间,你的小说是我不可以公开阅读的。
那还是在“文革”后期,我们这群“黑五类”的后代的胆子开始大起来了,偷偷阅读那些偷出来的书籍。母亲的规定之一,就是小孩子不可以阅读你这种不健康的“鸳鸯蝴蝶派”一类的东西。把你归入“鸳鸯蝴蝶派”,大概是因为你早期先在鸳鸯蝴蝶派的刊物上发表文章。
上个世纪的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国大陆的许多作家纷纷运用意识流的手法,据说那时候的小说家,每两个里面就有一个在追寻意识流,时髦得一塌糊涂。有些作家,还被誉为意识流的首倡者。而我读起来这些新时期的意识流,总感到有些面熟,原因就是早先违背了母亲的规定,偷读过你的《周夫人》《梅雨之夕》《在巴黎大戏院》等短篇小说。因此我发现你心理意识的分析,要比后来那些首倡者更加首倡了四十多年。
你说过,你在上个世纪20年代以后“到上海首先接触的,便是这种心理分析小说”,当时你购买了许多外国书报杂志,并翻译了五本奥地利作家显尼志勒的小说。一讲到那时候的情景,你立刻想起巴金来,听到巴金已经躺在病床上不会说话的消息,便幽默地笑着说:“不要看巴金小我一岁,他已经不会说话了,而我要比他好很多。不过他年轻的时候就不会说话,没有我会说话,他从来就没有会说话过。”
正在你满面春风、得意洋洋的时候,楼梯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随即便有一群手提照相器材的男女涌进了房间。为首的一边大叫“施爸,施爸”,一边指挥其他人安装三脚架,闪光灯。我以为来的是你的老熟人,不料回过头来一看,只见你一脸的茫然,全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嘴里正在喃喃低语:“这是啥人?怎么不认得的啦?”
为首的听了连忙说:“怎么你忘记了吗?我就是,我就是,嗨,我就是叫你施爸的呀!”说着他又回过头来招呼别人说:“快点,快点,机会难得,多拍几张。”
“啊?拍照?不要拍,不要拍!我生病,头发也没有梳,衣服也没有换,不要拍啊!”你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惊慌,然而在众人的喧哗里,这声音只不过是蚊子的几声嗡嗡叫。
面对你一副手忙脚乱、毫无反击之力的模样,心头不由升起怜惜。想起来当年鲁迅一声“洋场恶少”,一定也是把你震到同样的姿态。
正当这现实生活里的意识流在我眼睛前面流来流去的时候,那些不速之客在一片忙乱中,七手八脚地按了一通快门,留下满屋子的尴尬扬长而去。良久,还是海珠第一个回过神来骂道:“这些人哪里来的啦?认也不认得的就冲进来拍照,强盗一样。”
你长叹一声说:“我这里楼上楼下住了好几家,人来人往没有定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看起来这种“没有办法的事情”在你一生当中发生无数,让你无奈地退让应变到了角落。上个世纪30年代的后期,正当你的短篇小说创作蓬勃发展的时候,突然一把“洋场恶少”的横刀杀过来,一刀斩断了你小说创作的前路。以后你转向翻译、散文,再以后干脆致力于古典文学和碑版文物的研究工作。
问及你转向的缘由,你干咳了两声,说出一个最不是理由的理由:“我的故事写光了,写光了就不写了。”察看你的脸色,竟然和刚刚面对那群不速之客来拍照的时候一样,如鲠在喉,咽不下又吐不出。此时,你这个“洋场恶少”威风扫地,招架全无。
那次拜访以后,回到家里翻找出你早年的短篇小说,重读一遍。这次读起来竟然和以前偷读的感觉截然不同。还记得,第一次翻开《周夫人》是躲在厕所间,不到五千个字的故事让我脸红心跳。一个12岁的男孩子,嘴里含着一粒糖,眼登登地面对着一个饥渴的少奶奶的发情,没有一点感觉也没有一次震动。
尽管你的笔触平铺直叙了12岁的男孩的感受,却让同样十多岁的我放不开手。我坐在马桶上一口气阅读,一直读到小肚子阵阵发紧。合上书本以后又翻了开来,专挑那些赤裸裸的情节重读,终于头昏脑涨,脚骨发软,真的生了一场大病。难怪那个时候母亲不允许我阅读你的小说,假如现在我有一个女儿的话,我也会有同样规定。
然而几十年以后的现在,我大明大方地瘫坐在沙发里,泡一壶新开封的白茶,在一个阳光乍泄的春天,打开了你的故事。奇怪了,同样的《周夫人》却没有了同样的滋味。我发现每当读到那些赤裸裸的情节的时候,几乎都是不耐烦地跳跃过去。只是跳过了那些情节,回过头来想一想,似乎遗留下来的故事所剩无几。这是不是就是跟着感觉走的效应呢?
合上书本以后又翻了开来,强迫自己继续阅读其他的作品,那些当年让我脸红心跳的故事,不再让我现在有一丝一毫的震动。几十年的岁月,已经把我从一个不谙人事的青春少女,“陶熔成一个饱经甘苦的”母亲,不会轻易动容,我以为这样的改变是在我阅读了乔伊斯的作品以后发生的。乔伊斯的意识流小说读起来非常吃力,却无法跳过任何情节,读过去以后便会感觉到一股无法摆脱的震撼力,这就是小说的灵魂。
找小说不朽的灵魂,是每一个小说家都在力图追求的。因为流派可以盛兴衰败,甚至毁灭,只有小说的灵魂永远不朽。我想有一件事是你不幸中的大幸,那就是鲁迅的一句“洋场恶少”,反而会使更多的人,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把你遗忘。
小东
2013年元月写于美国圣地亚哥太平洋花园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