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购独家 | 舒芜:天荒地老忆青峰——忆柴德赓

孔夫子旧书网  · 公众号  ·  · 2020-03-01 17:29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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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峰(柴德赓)如果活着,都八十岁了么,这使我大吃一惊。我总记得一九四四年我们在白苍山初相识的时候,我还是二十二岁的青年,青峰那时三十六岁,要按现在的标准来说,也还算青年,充其量也只是刚刚进入中年罢了。

▎柴德赓,字青峰,当代著名的历史学家、教育家,陈垣的学术传人之一。 著名学者史树青、金家瑞、邱敏、许大龄、刘乃和、来新夏等都是他的学生。他一生致力研究于我国历史,为我国历史的教学研究做出了巨大贡献。

我们贴邻而居,朝夕相见,年龄相近,很谈得来,常常两人一同上街买米买菜,间或也同到黑石山赏梅花。我们都是“夜猫子”,差不多每晚都要谈到半夜,在一个小炭炉上用小陶壶烧开水冲茶,每一小壶恰好两碗,够一人沏一次,再要沏时再烧。后来他赠我的诗说:“剧谈吾可续,豪饮子宜先。”我赠他的诗说:“回首空山风雨夜,可能还结对炉缘。”说的都是那时的情景,“对炉”“豪饮”指烹茶和饮茶,并不如通常的用法指煮酒和饮酒。

此情此景如在眼前,青峰如果活着竟已八十岁了么?然而青峰没有活到今天。“文化大革命”中,他受的磨难比我多,他是直接与翦伯赞连得上的“反动学术权威”,比我这个“摘帽右派”有现实价值,一九七〇年他在苦役中死去之年才六十二岁,比我现在的年龄还小四岁呢。

那么,我怎能不趁未死之年写出我说的话呢?死者已矣,我是说给生者和来者的。

初识
我们相识在白苍山,那是国立女子师范学院的院址,在四川省江津县白沙镇。 现在听说成渝铁路已有白沙一站,当时那地方却很偏僻,从重庆去,只能乘小火轮,溯长江而上约九十公里。 晨发暮至,两头不见太阳,途中有险滩,覆舟惨祸时有所闻; 从白沙去重庆则是下水,当然要快一些。 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创办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之初,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院系调整时,并入西南师范学院,存在的时间很短。 院址远离政治文化中心,抗站胜利后虽迁往重庆附近的九龙坡,其时的重庆又不是战时首都了。 学院规模很小,一共只有六百多个女学生,当时除了延安的中国女子大学以外,纯收女生的高等院校似乎只有这一个,被人嘲为“女儿国”“大观园”。

▎1940年9月20日,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创建于四川省江津县(白沙镇,曾是国统区的最高女子学府。1946 年,迁往位于重庆九龙坡区的国立交通大学内。

现在回想,着实有些奇怪,那么一个历史短、规模小、地方偏、设备差的学院,不知怎么竟有一个很可观的教师阵容。 院长是谢循初教授,教育系主任是罗季林教授,教育系还有鲁世英教授,作为师范学院的首席系的阵容就是如此。 此外,英语系主任是李霁野教授,历史系主任是张维华教授,音乐系主任是张洪岛教授,数学系主任的萧文灿教授……都是各该学科里面数得着的。 国文系的情形,我当然更熟悉了,历届的系主任是胡小石教授、黄淬伯教授、台静农教授。 台原是国文专修科主任,魏建功教授则是国语专修科主任。 这两个专修科与国文系关系密切,若分若合。 魏后来又当教务主任,仍在国文系授课。 国文系当时的副教授有吴白匋、宛敏灏、姚奠中、詹锳、张盛祥等,青峰是历史系副教授,实跨文史两系。 他们年龄相近,青峰还是居于中间的,现在只有青锋先去了,别的几位幸而都还健在。

我们的宿舍是贴邻,我第一次看见青峰,是到校次日礼节性拜访同事的时候,他正坐在小竹凳上洗一大盆衣服,璧子夫人手上生湿疹,不能下水,全家老小七口的衣服都是青峰包洗,他一面揉着搓着,一面兴会淋漓地和我谈着,没有一点辛苦狼狈的样子。 这个初次印象,我是非常深切的。 后来二十年的交往,证明这个初次印象没有错,青峰什么时候都是那么精神奕奕、兴高采烈,至少在我心目中这是青峰一贯的形象,此刻我在记忆中怎么搜寻也没有他意气消沉、怨苦叹惜的形象。

其实,我们初识时,青峰是很辛苦的。 抗战爆发,平津沦陷,青峰留在北平,在辅仁大学教书。 当时留在北平的高等院校中,辅仁大学和燕京大学因为是外国教会办的,还有中国大学那种私立大学,没有被敌伪政府接管,不算伪校。 可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敌伪势力对辅仁大学的压迫日益加重,青峰忍受不了,终于偕同璧子夫人,携带四个儿女,冒险潜逃出来,投奔抗战大后方。

▎柴德赓手札


经过西安,辗转来到白沙,大约也是一九四四年下学期,他到校就在我之前不久。 这一路的辛苦不必说了,一点积蓄也用完了,当时国统区正是经济混乱,知识分子生活困难之时,青峰一家六口,加上一位岳母老太太,负担之重超过了女师学院我们相熟的几家中任何一家。 这里情形他对我从不隐讳,可是他和璧子夫人仍是什么时候都那么兴致勃勃,高谈大笑。

他们对于国统区的黑暗,对国民党政府的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特别失望和愤怒,时时痛斥,可是并不羼杂着旧知识分子的“恨恨而死”和小市民式的“愤愤不平”。 这种态度,尽管我自己做不到,或者说,正因为我自己做不到,我特别地欣赏。

我初到白苍山,冷雨连绵,心情就很坏,有句云: “雨洗苍山白,天招下士魂。 休歌迎子夜,按剑对黄昏。 ”可见一斑。 难得一个初冬下午,天放晴了,我独坐在室内,听见青峰在隔壁大声吟诗: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这是陆放翁的沈园诗,也是我一向爱吟的。 我便走过去谈天,他将他的诗稿拿出来给我看,我才知道他自己作的诗就是放翁一路,所得很深,入蜀途中诗作特别亲切有味。 谈着谈着,他忽然提议我们各自回房间去作绝句四首,交换了看过,再同去黑后山看梅花。

我作的末一首便是以这样两句作结: “等是无聊消永昼,不如乘兴探梅花。 ”这可以就是我们“以诗订交”之始。 我那句“豪谈高唱不知慵”,企图写出他老是兴致勃勃的形象,本来该是“高吟”,限于平仄改为“高唱”,勉强可以通融吧。 后来我又有赠他的诗云: “高吟嵯峨纪剑门,当时倾听几晨昏。 ”就是指拜读他的入蜀诸诗,中有《剑门》一首他自己很得意,我也很欣赏。

学术
青峰多才多艺,吟诗之外,写得一笔好字,是二王一路。 启元白先生和他是同门好友,都是陈援庵(垣)先生的高足弟子,我第一次知道“启功”这个名字,便是由青峰给我看一把扇子,上面有启元白先生写其自作《论书绝句》,中有一首云: “大地平沉万国鱼,昭陵玉匣劫灰余。 先茔松柏惧零落,肠断羲之丧乱书。 ”我至今还记得。

▎1947年启功,陈垣,刘乃和和柴德赓在北海合影

青峰写应用文字,笔下很是来得快。 后来女师学院师生反对国民党政府教育部的风潮中,大家推青峰为教授会的秘书,专门同教育部笔战,很是得力,这成了他被教育部解聘的原因,亦即“天荒地老”云云的本事了。

青峰是史学家,我从他得益的主要是史学方面,更确切地说是文史哲相通相关的方面。 我不治史学,年轻时学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一般原理是学过的,对几位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史学者的论著,对他们争论的问题,例如什么是亚细亚生产方式,中国封建社会始于何时之类,也曾钻过一阵,我还遵照鲁迅的教方,对野史笔记,特别是南宋、明末、清末的野史笔记,一向留心,也培养出了兴趣。 除了这些之外,近代现代史学家,我所知极少。

如果说王国维、陈寅恪、顾颉刚、章嵚、钱穆、孟森、邓之诚、萧一山、陈恭禄他们的著作,我或者读过一两部,至少翻查过,至少在书架上见过的话,不知什么缘故,唯独于陈垣,几乎一无所知。

话说回来,青峰给我最大的教益,便是使我略能望见陈垣之学的门墙。 我知道,陈门弟子的入门第一步功夫,是从头到尾点读《资治通鉴》,从这一步入手,以后便不至于放言高论,游谈无根。 陈氏自己那些论著,都是用了“竭泽而渔”的方法,网罗了最完备的材料,处处凭材料说话。 他引用材料,往往动辄便引录全篇文字,起初我很奇怪这种做法; 青峰解释道: “摘引容易断章取义。 现在全引出来,即使引用者有误会之处,也易于得到纠正。 ”我非常佩服这种严肃态度。

陈氏是治中国宗教史的。 但是他那些著名的论文,并不着重宗教的神秘的方面和教理教义的玄虚深奥的方面,而是着重在宗教的政治社会背景和作用,宗派的断续存亡,教徒的生活与矛盾等等现实方面,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宗教史,而不是教义史或宗教哲学史,这是陈氏的创造性的独特贡献,至今似乎还没有第二人。 我不治史学,而在这种地方文史哲之会通,受益尤多。

陈氏史学,又特重民族思想,《通鉴胡注表微》当然是代表作。 我是由青峰的鼓吹才懂得看重清人全祖望的《鲒埼亭集》,他用了桐城义法,一篇一篇地给全祖望改文章,于是我更懂得桐城义法完全是另一路,也更对桐城义法失去了信心。 文史不分家,是中国的好传统,陈氏史学是这样,青峰身上也是这样体现出来的。 前面说过青峰作得一手很像样的放翁一路的诗,写得一手很像样的二王一路的字,原来这也是很多陈门弟子共同的。

▎《通鉴胡注表微》是陈垣的代表作之一

我还知道,陈氏史学固然是高度的专门之学,而同时又很讲究博雅,陈氏曾将《四库全书》全部翻检过一遍,这是艺林佳话,我最初亦即闻之于青峰。 青峰自己讲授“史学要籍解题”,并曾对《书目答问》做过深入研究,都是博雅的表现。 我本来遵照鲁迅的教言,很喜欢拿了《书目答问》来检索或闲看,现在遇到一位专门研究者,加以台静农当时也常说,新文学书也要有一部《书目答问》才好,引得我暗自想过把这个任务担当起来,虽然太无自知,也可见受影响之深了。

除了论学,青峰谈得最多的是沦陷后北平高等教育界的情形,例如高校中有伪校与非伪校之分,后者就是外国教会办的和中国人私立的高校,他们如何在困难条件下抵制“伪化”,坚持民族气节的教师如何集中在这几个非伪校里艰苦撑持,等等。 这些都是大后方不大知道的,我有幸听青峰谈说,至今这方面的知识,在抗战期间大后方的人们当中,大概可算是较多一些的。

青峰笃于师生之谊,常向我谈起“陈老夫子”(指陈垣)的立身治学的许多逸事,这里不一一举出。 有一件事给我印象特别深刻,却不是青峰谈的,而是台静农谈的: 说是有一次北京大学一个学生写了一部《中国新文化运动史》,到教师休息室来请胡适为之题签,陈垣当时也在那里,笑道: “这真是请宋江来题《水浒传》了。

迁校
我们当时活得很清寒,然而有朋友之乐,又似乎活得很高兴。然而这局面并不长久,一九四五年日寇一投降,抗战一结束,大局的变动引起了小局的变动,女师学院便因“复员”问题爆发了反对国民党政府教育的风潮。

所谓“复员”,当时是指抗战期间原由何处迁入大后方的机关团体学校,抗战胜利后迁回原处。凡列入“复员”计划的,交通工具由政府统一安排;个人回家乡的也称为“复员”,但那个时候个人挤购车船票,难于上青天,所以凡说“复员”还是主要指机关团体学校而言。女师学院是抗战期间新办起来的,它的原址就是四川省江津县白沙镇,本来没有“复员”问题。

▎钱锺书小说《围城》即以在蓝田时的该校为背景

但当时全国师院学院,院名之上皆冠以省名或市民,只有两个是秃头不冠地名的,一是“国立师范学院”,通常简称“国师院”或“国师”,初在湖南蓝田,后在湖南南岳,钱锺书小说《围城》即以在蓝田时的该校为背景,另一个就是“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当时如此命名,似有意要以此二校为全国师范学院的首席次席,将来随着中央政府走,据说教育部某大员对女师学院生做过这类的许诺。

抗战胜利之后,女师学院招生,无论外省人本省人,一致切盼教育部兑现这个诺言。外省人切盼早日离开困守八年的四川,本省人大部分也切盼早日走出夔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大家希望新的院址靠近南京,院长谢循初教授是当涂人,所以当时有过一种传说,新院址就在采石矶云云。不料教育部正式决定下来,女师学院迁是迁的,却只是迁到重庆附近的九龙坡,那里是上海交通大学的战时校址,现在交通大学“复员”回上海去了,遗下的空房子就让女师学院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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