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闽城东三十里,一日忽然建了个桃花庄,遍植桃树,花开时远望如云霞。庄中仆妇十余人,草屋八九间,主人自号桃花客。客从北来,极工音律,时人有诗赞曰:“韶音常引凤,游响遏行云。”慕名拜访者众,然客性孤僻,深居简出,难以面见,竟不知其年岁容止,故名声日噪,而车马渐稀。
桃花客虽闭门谢客,却有一样癖好——看戏。常请远近戏班上门登台,出手慷慨大方,从不轻贱伶人,故而在梨园行中也有不小名气。这日闽城北来一戏班,叫做九喜班,近来出了一位名旦,唤作俞小琴,刚入城便被桃花客请了去。
那九喜班众人登门,只见门前早有两位青衣童子等待,远观便觉气度不凡。车马渐近,二童子迎上恭请贵客下车,果然年纪虽幼,但进退有据,谈吐大方,诸人心中暗叹此间主人不俗。一人将车马自侧门引走,另一人将大门徐徐推开,回头冲众人一笑:“诸位贵客,请。”
众人随后鱼贯而入,却不见屋舍亭榭,入目便是漫漫桃花,潺潺流水,春光旖旎,又有数条蜿蜒小路,没入桃林之中。听得引路小童在前道:“诸位跟紧了,此林不可乱闯,其中遍布奇门遁甲之阵,又有机关陷阱无数,进去容易出来可难哩。”
班主一惊,忙笑道:“那是自然,不敢乱闯主人家。”众人亦纷纷附和。
众人跟着小童,不久便穿出桃林,视线骤然开阔,却是一片大湖,绕岸水榭楼阁,皆朴素不华,唯有众人眼前一高大戏楼,画栋飞甍,富丽堂皇。九喜班众人一见这戏楼,纷纷心喜,恨不能立时登台。小童将众人引至水榭中安坐,又有往来仆妇鱼贯端入瓜果酒菜,请众人自便。
忽然隐约听见对岸传来萧声,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不由得这眼前无限春光均化作落花流水,直叫人心中凄惘踟躇,肝肠欲断。
“怎做如此悲声!”九喜班中,不知何人忍不住叹道。
话音方落,萧声便停,远远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诸位远道而来,某却不能亲迎,万望恕罪。诸位且自便歇息梳妆,饭后便可登台。”
那声音虽远,却低缓平和,听来仿佛近在耳边。诸人朝湖面一望,只见对岸亭榭之中有一人影安坐,却不见仆从环绕,想必是此间主人了。
班主起身遥遥一拜:“庄主言重了,我等全听吩咐。却请庄主点了戏本,才好扮上。”
桃花客道:“不拘何本子,捡你们那俞大家最拿手的便是。”
饭毕,俞小琴扮上登台,咿咿呀呀地唱起来,细听唱词,唱的是“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却是牡丹亭《惊梦》一折。
俞小琴十岁登台,十五成名,已倒完了嗓,声音清透婉转,又兼之男生女相,正是青春秀丽的好时候,一颦一笑无不勾魂。
一折唱罢,余音袅袅,俞小琴行礼退场,却见领路的小童早在台下等着:“庄主请俞老板一叙。”
俞小琴向小童一拱手:“在下先去卸了这扮相,还请稍待片刻。”
俞小琴上得水榭阁楼,见到传说中的桃花客,却是一相貌清癯的老人,他倚在临水软榻上,非但不似桃花艳丽风流,反而恰恰相反,神色冷静沉寂,如流水下的磐石。
“见过庄主。”俞小琴忙行礼道。
桃花客仔仔细细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似是出神,喃喃道:“真像……”
又道:“俞老板请坐,在下双腿已废,无法起身,失礼了。”
又问俞小琴老家在何处,师从何人,俞小琴一一答了,却见桃花客皱眉道:“除了这位角儿,你真没从别处学过这唱法?”
俞小琴道:“倒是幼时捡到过一本旧书,不知何人所作,内中许多技法,却只是残本。”
桃花客从枕边摸出一页纸来,递给俞小琴:“可是这笔迹?”
俞小琴接过一看,却是一封信。纸张已经老旧,内容只有寥寥数句,大意是自己有事不能脱身,要晚些回去,饭菜留在桌上云云,落款只有一字:桃。
这确是那书上的字迹,俞小琴眼睛一亮,目光灼灼:“莫非作者竟是庄主?”
俞小琴连声叹道可惜:“此人于我有半师之分,若是庄主故人,还请告知生平。不知时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合该祭奠一番……”
桃花客慢慢饮一口薄酒,望着湖面出神,半晌道:“既然如此,我有一个好戏本子赠与俞老板,还望俞老板不要推辞。”
说从前有个穆员外,富甲一方,仗义疏财,结交了不少绿林朋友,在乡里也颇有威望。虽然妻妾成群,却膝下福薄,年过四十方得了一个独子,自是千宠万爱,因夫人孕中梦见一大桃,故起名穆桃。
却说那穆桃养到八九岁上下,生得清俊至极,又大方乖巧,十分聪慧,家中上下无人不爱。只有一样不好,那穆桃既不爱刀枪棍棒,又不爱书卷笔墨,成日里与家中婢女厮混,在外又结交些优伶戏子,成日学那描眉抹粉,把弄衣裳钗环。穆员外训斥几句,见他唯唯诺诺的可怜,想自己只有这一个独子,又十分不忍,便渐渐不管了。
好景不长,一日穆桃又在相熟的戏班子里厮混,不知谁说了句:“穆大爷若是扮上,咱们可没饭吃了”。他听了这话却是十分得意,也不听小厮劝阻,兴冲冲便要扮上,揽镜一照,果然更添风流妩媚。恰恰这戏班子有一常客是当下县官,那日来这院子里找自己相好,却一眼正瞧见这穆桃含羞带笑地揽镜自照,立时便痴了,当即起下不良之意,百般言语调笑,要收他做契弟。
穆桃哪见过这样场面,自然不肯,匆匆便回了家,也不敢再出门玩耍,在家好生安生了一阵。那县官却不罢休,打听到他家中富庶,又起下贪财之心,竟然污蔑他父亲里通外敌,与海寇有染,朝廷便下旨,要将他家抄家灭族。事发突然,穆员外来不及同江湖好友去信,便被抓了去。
那县官将偷偷将穆桃掳在家中,又把穆员外一家上下尽数在狱中折磨致死,报上一个“畏罪自杀”的折子,便将此事了结。那穆桃被掳后不堪受辱,三番两次企图自尽,却不能得偿,便如木头一般,任凭折辱。如此数月,那县官渐觉无甚意思,便找了人牙子将他卖了去戏班子,供以打杂泻火。
穆桃经此一劫,心性大变,竟至于来者不拒。又一面在戏班学戏,唱念做打无不精妙,如此数年,名气愈大。待要报仇,那县官却也步步高升,遥不可及了。
一日夜半,穆桃起身小解,忽听得窗外似有踩踏砖瓦之声,推窗一看,恰好与扒在窗上的剑客看了个对眼。
剑光一闪,就架上了穆桃颈间,他斜瞥一眼,那剑上还有斑斑血迹。殷桃似乎不觉刀剑加颈如何恐怖,只是对那剑客笑道:“先进来吧,不然要被追你的人发现了。”
穆桃又道:“你当知道我无半点武功,外间便有人守着,我若是要害你,早就叫人了。”
剑客收回剑,翻身进来,靠墙坐倒,墙面也被蹭上了血迹。他受伤不轻。
穆桃拿了伤药给他,将他养在屋里,外头有人问起,他只暧昧地一笑,语焉不详地说是哥哥,别人就心领神会地不再探究。
如此养了七天,剑客伤愈,这日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我素不相识,为何如此殷勤?”
穆桃正折了桃花来插瓶,瞧了他一眼,手上不停,随口道:“自然是因为我心地良善,助人为乐。”
殷桃便笑道:“不唬你,我是看你俊俏潇洒,春心萌动,要留你日日春宵。”
剑客道:“越发离谱。”便也不问了,穆桃便继续摆弄花枝,一时均沉默下来。剑客定定地瞧着,不知想些什么,穆桃有心逗他,调笑道:“盯着瞧什么?瞧我好看吗?”
穆桃又问:“怎么不看了?不喜欢桃花吗?”
剑客闷声道:“桃花凉薄。”
穆桃一时怔住,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将花枝一阵摇动,纷纷洒下一地乱花。
剑客见他如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不知道说什么,一张脸憋得通红,半晌才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又企图岔开话题,道:“不论你因何帮我,救命之恩定当报还。”
剑客走的时候,穆桃不知道,他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唱的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将纸条收起来,转身对着进屋的男人笑:“爷怎么不叫我卸了这妆面,莫非是嫌桃儿丑么?”
依旧夜夜笙歌。
剑客去了京城,杀了一个狗官,用血将他犯过的罪行一条一条写在墙上,一时举世皆惊。可惜那官儿太大,他杀完人,自己却没能跑掉,进了天牢。
天牢不是人待的地方,但他犯的事,无论如何是要斩立决的,牢头便也不难为他,便还好些。只是在抓他的时候为了防止他逃跑,那些人将他双腿打断了,牢房又阴湿,日日痛得厉害,死前也不得好过。
在天牢待了十余日,牢头忽然进来,对他说:“你真是好运气,尚书那样大的官儿都为你说话。走吧!你虽杀人,那官儿的罪也查实了,确是罪大恶极之辈,当今英明,免了你的死罪。”
剑客惊愕,他从不识得什么大官,朝廷里哪会有人替他说话。
出得天牢,早有车驾在外等候,仆从们恭恭敬敬地上前搀扶伺候。他一路迷迷糊糊地进了个大宅子,又有人报请了大夫。直到晚间,他才寻空拉住侍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家主人是谁?”
信上说:“虽不知道你如何晓得的,但我还是承你的情。只是你怎的这样蠢笨,又累我救你一次,你就又欠了我一个情了。如今叫你结契,你答不答应呢?不过这都是说笑,我如今快活得很,一些身外物也用不上,人都是我调教的老人了,都留给你养老罢,咱们就当两清了。勿念。桃。”
侍女又拿了只漆盒给他,他打开一看,里头装这宅子的地契及仆从的卖身契。侍女又打开一只大木箱,则是满箱的金银珠宝。
剑客便要找这写信的人,下人只说遍寻不到,后来听说,某部尚书收了个契弟,万分喜爱,日日恨不得拴在身边,连妻妾都冷落了。他想,这的确是快活得很,便烧了那信,日日在房中枯坐读书,调理身体,不理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