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中国是世界上唯一至今还存在着的连续的文化体,中国也曾经对世界贡献过伟大的发明与思想。而今天,中国正在实现他的伟大复兴,您认为中国文化有没有可能再次对在世界作出巨大的贡献?
戴景贤:
一个新的世界史已经开始了,欧洲文化支配的关键地位,其实是在持续地下降。
最初,我认为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所说的“第二次轴心的突破”是不可能的,我对于这个问题基本上是悲观的,我只相信他有关“第一次轴心突破”的说法。然而现在,我有了较为乐观的看法,而且我认为中国会在提供这项可能的契机上,扮演极重要的角色。
我今天如此说,并不是站在特定的情感立场上发言,希望中国在未来世界里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而是我认为,
“第二次轴心的突破”是有可能发生的
。这个发生的可能,其实在中国的例子上,就可以看得到。也就是说,中国其实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无论是就社会之功能运作上说,或是就中国的思维方式上说,皆是如此。而这个转变的因素,就是来自于西方。也就是说,你已经没有办法把这个影响从中国的现况中去除。只是说,中国结构成为一个社会,这个社会的深层之下,还是有着属于中国文化方式的延续性特质。中国是在这个文化体的延续性基础上,接受着西方的影响。而且,我们若从另一方面观察,西方其实也多少被东方改变了。这个世界已无绝对的东方,或西方。
同样的,如果我们回头看,中国接受佛教的影响,长达两千多年,在很多思维上,中国其实已经不完全是原来的方式。我们仅从中国汉语里的佛教语汇的惊人数量,便可看出。而这个影响,与多少个人曾经接受完整的佛教信仰,并无绝对的关系。虽然谈佛教的问题,我们并不能轻易地说中国的佛教,事实上是被“中国化”了的另一种信仰;因这个说法是错误的。但是中国确实在很长的时间里,将两种不同根源的思维与价值信仰,融合于一个文化体之内。这等于说,西方在很长时间内,是将古希腊、罗马的文化遗产,以一种特有的方式与过程,与基督教的信仰融合于一个文化载体之内。所以我们回头看雅斯贝尔斯所说的四个典范人物:释迦牟尼、孔子、苏格拉底和耶稣。这里面,我们看到了苏格拉底所代表的文明与耶稣所代表的文明的某一种融合,释迦牟尼所代表的文明与孔子所代表的文明的另一种融合。
但是我有一项个人的看法。
雅斯贝尔斯认为在“第一次轴心突破”时,是人性创造的启动,创造了一个普世性的价值观,可是这个普世的价值,在营构“普世性”的同时,都结合了某一种历史发展出来的文化特殊性。
也是因于这一点,使得他们的思维、信仰,彼此之间,在文化形式上,是无法融成一体的。所以,他会想象,或者是希望,在一个新的突破下,人类共同的文明,会经过更深一层的普世性的掘发,从而使新形态的世界文明成为可能。在这一点上,我不认为如此。
我认为,“第二次轴心的突破”是可能的,但世界仍然会是多元的,而且也仍然不会是完整的。
在我的预测中,“第二次轴心的突破”后的世界结局,仍会存在着重要文化体间的差异。我认为有一些重要的国家,仍会是少数具有特殊文化创造力的文化个体。
也就是说,在这一个意义上,某些历史从最开始的时候即具有的价值发展,它所启导的人性发展之潜在动力,仍会留存于某些重要的文化体内部。
也就是基于这一点,
我认为中国史研究是困难的。我们研究中国历史时,许多时候,我们的论述是互相抵触的,是互相矛盾的。因为中国史存在着不同的事实面相,也含藏着不同层次的文化底蕴。
所以,我们是不容易将它调理清楚的。可是研究中国,仍会是一个使得中国在不断克服自己所面对的问题的同时,让中国人对于未来的文化前景,产生具体价值的重要契机。而从另一方面看,我们也必须认识到:中国其实从现在开始,应当,且必须,努力成为一个文化的大国。我的意思是说,这句话不是一种宣传,不是一种选择,也不仅是一项努力的目标。它其实是必须如此的一项工作。因为中国的立国规模,以及伴随而来的社会复杂性,必然会让中国在解决问题的同时,产生新的问题。中国如不能够在未来的发展中,持续地、不断地提升自身的文明程度,便不能持续地、有条件地去解决这些问题,从而维持社会发展的动力。我们必须要了解,作为大国,其实有它非常痛苦的地方,也有它非常巨大的责任。而在这样的一个文化里,其实我们永远会面对很多我们必须去思考的问题。
《21世纪》:在您看来,当前对中国而言,哪些议题是最重要的?
戴景贤:
我打算提出一些议题,这些议题,我认为是应该存在于每一个关心中国,企图了解中国人的脑海里的。我举出几件:
第一件是为什么中国到今天仍然是中国?第二,什么是中国思维?什么是中国价值?第三,中国社会维系的根本力量与方式,到底是什么?第四,中国在近代到底作了哪些改变?第五,中国思维方式,到底有什么缺点?它的未来面貌是什么?
我认为,当大家企图去思考我刚才所说的这些核心议题的时候,并不是每个个人去思考这个问题,也不是要组织一个研究团队,去集体地思考这个问题。中国需要所有人去思考这些问题,而教育家们也应培养大家思考这种问题的能力。此外,我认为,在今天,当中国面对非常多的各种层面的复杂问题的时候,大家其实还要有一些很简单的,很清楚的提醒,时时刻刻放在我们心里。我提出来的这个话,是很简单的,可是我的意思并不简单。我认为在大家关切刚才那些问题的时候,应当牢记的,就是:今天的中国,应如何建设成为一个合理的社会?大家不要小看我说的这个提醒。什么是“合理的社会”?
什么是在今天的中国所可能达到的、所应该努力的,在这些基础上,大家可以有信心去建设出一个大家可以共同思维的合理的社会?
第二,是如何改善中国的教育。中国是一个十三亿人口的国家,它的伟大,是充满着不可预测的可能。可是这一个社会必须是一个有深度的社会。如果这个社会没有深度,即使是有思想的人,作出了正确的建议或决定,这个社会还是没有前途。我今天所谈的,不是百年事业,我讲的是要在三年、五年、十年里见出成效的事情。一百年,大家可能改变中国;一百年也可能没有了中国。当然,我们或许也可玩笑地说:这样不就解决了一个复杂的问题吗?可是如果我们说,人类文明有时候需要小的国家,小的社会,精致的社会去发展。在另一些时候,我们不也看到了大社会的伟大么?大社会的困难,造就了文明的提升。而且从人道的立场上说,虽然有时候大社会制造了大规模的动乱与暴力,但有时候人类文明也需要大的社会去照顾更多的人,透过一个大尺度、大规模的国家与社会,去帮助更多的人,而不是让他们都散落在文明发展的动力之外。所以,
中国或许也有它作为人类文明动力的重要意义;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总结来说,
今天的中国,我认为仍然具有某一种隐含的文化创造的优势条件。所以,在我刚才所说的“如何建设合理的社会”,与“如何改善中国的教育”,这两件事上,大家都必须有“历史思维”的深度,才能够真正地去理解这两项工作的意义,从而能规划出一些对于未来中国发展具有关键性的做法
。而在这里,我特别要强调的一点,就是
汉语文化的重要
。也就是说,人成为某一文化延续的载体,不是因为血统,而是因为他是一种文化语言的使用者。所以,如果我们不了解汉语文化的重要,研究中国历史,或者是研究中国,都会失去了最重要的凭藉。如此的研究,其结果是不应乐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