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单读
《单读》出版物(前《单向街》杂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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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厌倦了讲战争故事 | 单读

单读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5-10 08:30

正文


战争从未远离这个世界,暴力永存人间。无论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还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个体都无法逃离战争所碾压出的伤痕。对那些经历了地狱般战场的士兵来说更是如此,这些经历让他们无法面对生命、重回日常生活。


美国海军陆战队退伍士兵菲尔·克莱在小说集《重新派遣》中,用十二个短篇小说去关注身处或者业已离开伊拉克(阿富汗)战场的美军的生存状态。他尖锐地刺入了伊战中不同角色的心理世界,几乎无一例外,他们漠然地厌恶战争,又无法摆脱嗜血的军队荣誉;他们的信念来自荒诞的敌我设定和想象,在对自身扮演的角色充满羞耻的同时,又对敌人带着陌生而恐惧的疏离感。另一方面,人们的试图理解与战争故事本身之间,横亘着一道无法推到的墙垣,各自透过千疮百孔的墙壁,好奇而畏缩地一窥。



战争故事

【美】菲尔·克莱

亚可 译


“我已经厌倦了讲战争故事。”我的话仿佛不是说给詹克斯,而是说给他身后空无一人的吧台听的。我们坐在角落里的桌前,能看见酒吧的入口。


詹克斯耸耸肩,做了个鬼脸。很难猜出他什么意思。他的脸上密布疤痕与皱褶,我永远不知道他是高兴、难过、生气或是别的什么。他没有头发,也没有耳朵,因此,即使他受伤已经三年了,我还是无法直视他的头。不过,当你和人讲话时应该看着他的眼睛,所以我强迫自己与他目光相交。


“我从不讲战争故事。”他说,然后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


“等杰茜和萨拉到了,你就得讲了。”


他紧张地笑笑,指了指自己的脸。“我能讲些什么呢?”


我喝了口啤酒,上下打量着他。“不必讲太多。”


詹克斯的故事不言自明。那是另一件让我感觉不自然的事,因为过去的詹克斯基本上就是我。我们俩一般高,在同样差劲的郊区长大,同时加入海军陆战队,都计划退伍后搬到纽约。所有人都说我们形如兄弟。如今看着他,就仿佛看着我可能的模样——如果当时是我的车触发了炸弹压板的话。他就是我,只是欠些运气。


詹克斯叹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至少对你来说,那能让姑娘和你睡觉。”他说。


“什么能让姑娘和我睡觉?”


“讲战争故事。”


“没错,”我喝了口啤酒,“我不知道。看情况吧。”


“什么情况?”


“当时的环境。”


詹克斯点了点头。“记得我们和工程支持营的那次小聚吗?”


“当然,”我说,“听我们说话的口气,别人还以为我们是三角洲部队或是绝地武士那种屌人。”


“姑娘们全信以为真。”


“我们干得不错,”我说,“没想到一群陆战队的白痴也能泡上城里姑娘。”


詹克斯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眶是他唯一接近正常的皮肤,而他的眼睛是很淡的浅蓝色。在他遇袭前我从未留意过他的眼睛,但现在他锐利的眼神与肉粉色移植皮肤的光滑感形成鲜明的对比。“确实不错,但多亏我在那儿,你们才能得手。”他说。


我笑起来,一秒钟后詹克斯也笑了。“那当然,”我说,“你坐在那儿一副《猛鬼街》的造型,谁敢揭穿我们?”


他呵呵一笑。“很荣幸能帮上忙。”他说。


“你功不可没。我是说,你告诉一个妞:‘我上过战场但从没开过一枪……’”


“或者是,‘嗨,派遣期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铺路。专业工兵。负责填补坑洞。’”


“没错,”我说,“即使是那些反战的妞儿——在这个城市那就等于所有的妞儿——她们也想

听发生在你身上的悲剧。”


詹克斯指着自己的脸。“悲剧。”


“对。什么也不用说。她们就会开始想象各种剧情。”


“《黑鹰计划》。”


“《拆弹部队》。”


他又笑起来。“或者像你说的,《猛鬼街》。”


我身体前倾,胳膊肘支在桌上。“你还记得穿着蓝色制服去酒吧的样子吗?”


詹克斯沉思了片刻。“操,哥们。当然记得。姑娘争着往你身上扑。”


“不管你有多丑。”


他嘟囔着。“那也有个限度。”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叹了口气。“姑娘们总把那当回事儿,我他妈真是烦透了。”


“把什么当回事儿?战争?”


“我不知道,”我说,“有次我给一个姑娘胡乱讲了几句,她居然哭了。”


“讲的什么?”


“我不知道。一些废话。”


“关于我的?”


“对,就是关于你,混蛋。” 他现在绝对是在笑。他的左脸向上扭曲,面颊上的皱纹挤作一团,嘴角拽着两片薄嘴唇向曾应该属于他耳朵的位置拉伸。他的右脸纹丝未动——由于神经损伤,这是他的标准表情。


“挺好的。”他说。


“我真想掐死她。”


“为什么?”


我没有确切的答案。当我试图寻找合适的解释时,门开了。两个女孩走进来,但不是我们等的人。詹克斯转身望过去。我也不假思索地上下打量她们——一个漂亮女孩,或许能打到七分或八分,而她那个缺乏魅力的朋友实在不值得打分。詹克斯转过身,重新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继续说,“我只是在玩她。你知道。‘噢,宝贝,我内心很痛苦,我需要女人温柔的抚慰。’”


“你在玩她,”他说,“她很配合。然后你想掐死她?”


“是的。”我笑道,“有点变态。”


“至少你还能泡到姑娘。”


“我宁可去内华达,操一个妓女。”我差点相信了自己的话。花钱的话感觉会好些。但我多半还是会把詹克斯的故事告诉那个妓女。


詹克斯低下头,出神地盯着玻璃杯。


“你考虑过叫个妓女吗?”我问,“我们可以翻一下《格林尼治之声》背面的广告,看看有没有你瞧得上眼的。怎么样?”


詹克斯喝了口水。“你觉得我自己找不到妞?”他的语气像在开玩笑,但我不能肯定。


“找不到。”我说。


“连出于同情的一夜情也找不到?”


“那不是你想要的。”


“嗯,不是。”


我看了看坐在吧台另一端的两个女孩。漂亮女孩的深色长发从脸的一侧披下来,唇上穿了一只唇环。她的朋友披了件亮绿色的外套。


“想想其他那些烧伤者,”我回头看着詹克斯,咧嘴一笑,“还有那些胖妞。”


“还有得了艾滋病的妞。”他说。


“哈,那可不够。或许得艾滋病加疱疹。”


“嗯,听上去棒极了,”他说,“我去克莱格列表网站克莱格列表(Craigslist),美国一个大型免费分类广告网站。上登条广告。”


现在他百分之百是在笑。即使在遇袭前,事情变得糟糕时他就会笑起来。我努力保持微笑,但不知为何,那种情绪忽然涌上心头——那种我向别人讲起詹克斯时的情绪——令我一时难以自已。有时当我酒醉时遇上一个看上去善解人意的女孩,我会对她倾诉。问题是,讲完后我再也无法和她上床。或者说我不该再那么做,因为之后我的心情会坏到极点。我满城乱转,恨不得杀个人。


“有不少像我这样的,”詹克斯说,“我知道一个,他结了婚,快有孩子了。”


“一切皆有可能。”我说。


“反正没有意义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冷酷。


“什么没有意义了?”


“找姑娘。”


我不确定他是否是认真的。


“以前这方面我还算在行,”他说,“加上一身蓝色制服,我他妈简直如虎添翼。现在,即使和女孩搭讪对我也是一种耻辱。”


“像是说:‘嗨,我觉得你丑到会愿意和我上床。’”我挤出一脸傻笑,他却毫无反应。


“没人想要这个,”他说,“甚至没人愿意看我一眼。没人能接受。”


随后是片刻的沉默,我努力想要说些什么,但詹克斯按住我的胳膊。




“没关系,”他说,“我已经放弃了。”


“放弃了?真的么?”


“你看见那边那个女孩了吗?”


詹克斯指着那两个女孩,虽没明说,他显然指的是火辣的那个。


“之前如果看见她,我会强迫自己想个办法和她搭讪。但现在,我知道杰茜和萨拉在路上,”他看了看表,“等她们一到,我会和她们聊天。”他飞快地瞥了两个女孩一眼,“过去我不可能和一个女人坐在酒吧里却无动于衷。”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又回到女孩身上,“现在,我明白自己没有机会,反倒放松了。我不必再挖空心思。即使泡不到姑娘,也没人会瞧不起我。我只跟自己真正在乎的人说话。”


他举起杯子,我和他碰了杯。有人告诉我用水杯碰杯会带来厄运,但对于詹克斯这样的人必有例外。


“至于孩子,”詹克斯说,“我会把我的种留给精子银行。”


“说真的?”


“当然。詹克斯这条线不会断在我这儿。我的精子可没被毁容。”


我不知说什么好。


“外面会有我的孩子,”詹克斯接着说,“几个小詹克斯到处乱跑。他们不会姓詹克斯,但我

不能把什么好处都占了,对吧?”


“是的,”我说,“你不能。”


“你去吧,”他说,一边把头往女孩的方向一扬,“去讲你的战争故事。等杰茜和萨拉到了,我会告诉她们我的故事。”


“去你的。”我说。


“说真的,我不介意。”


“说真的,去你的。”


詹克斯耸耸肩,而我狠狠地盯着他。然后门又开了,是杰茜和萨拉。萨拉是杰茜的演员朋友。我抬起头,詹克斯也抬起头。


她们和进来的第一对一样,也是美女配路人,不过她俩的对比更为明显。萨拉是漂亮的那个,俨然一个尤物。詹克斯举起变形的手招呼她们,杰茜——那个算不上漂亮的——挥了挥她那只只有四个指头的手。


“嗨,杰茜。”我说,然后转向那个漂亮女孩,“你一定是萨拉。”


萨拉苗条、高挑,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杰茜却笑容满面。她拥抱了詹克斯,然后打量了我一番,笑了。


“你穿了战靴,”她说,“想在萨拉面前为你加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活像个傻瓜。“穿着舒服。”我嘟囔道。


“一定的。”她冲我眨眨眼。


杰茜是个有趣的案例。除了少根手指外,我看不出她还有什么毛病,但我知道部队认定她为百分百残疾。而且,少了根手指暗示着更多部位的伤残。她并不难看。我不是说她漂亮——我是说她属于丑人当中不引人反感的。她长了张肉乎乎的圆脸,身体却瘦削紧凑。垒球运动员的身材。她是那种你见了会说“凑合着就你吧”的那种女孩。那种你会在酒吧关门前最后一小时搭上的女孩。但她也是那种你永远不愿约会的女孩,因为带她出去时你不愿朋友们在心里嘀咕:为什么找她?



詹克斯是个例外——当他在某个残疾退伍军人活动上第一次遇到她时,他被她迷住了。当然他矢口否认,但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在这里,仅凭我的支持就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谈起伊拉克?向这个萨拉,这个美丽动人的女孩。


“我请你们喝一杯。”杰茜说。


杰茜总会请第一轮酒。她说,在遭遇自杀式汽车炸弹袭击前两天,工兵加固了她的前方基地入口,所以她欠工兵一个大大的人情。虽然我俩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填坑,她也不在乎。在请喝酒这事上她很坚持,我认识的女人中唯有她如此。


我指着我的酒杯:“我喝布鲁克林。”


“水。”詹克斯说。


“真的?”杰茜微笑着说,“跟你约会可真省钱。”


“嗨,杰茜,”萨拉打断她,“能给我要杯健怡金汤力吗?加青柠。”


杰茜翻了下眼珠,走向吧台。詹克斯的眼里全是她的背影。我不知道她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我也不知詹克斯会怎么想。


詹克斯回过头面向萨拉。“所以你是个演员。”他说。


“嗯,”她说,“我也做酒吧招待,为了房租。”


萨拉的表情控制得还不错。除了她间或从眼角飞快地瞥詹克斯一眼,你会以为桌上的每个人都有一张正常的脸。


“酒吧招待,”我说,“在哪儿?我们喝酒能免费吗?”


“你们现在不就有免费酒喝吗?”她指着吧台前的杰茜说。


我给了她一个“我操”的微笑。这位萨拉实在漂亮得招人恨。褐色的直发,鲜明的五官,若有若无的淡妆,俊美的长脸,修长的双腿,以及饥荒地区才能见到的身材。她的穿戴皆为经典款式,脸上刻意摆出漫不经心的神色——布鲁克林半数的白人脸上都是这副表情。如果你在酒吧里搭上她,其他男人会对你另眼相看。要能把她带回家,你就是个赢家。我已经看出她十分精明,绝不会给我这种人一点机会。


“所以你想聊聊战场那些事儿。”我说。


“差不多,”她假装无所谓地说,“项目组有几个人在做退伍军人访谈。”


“你有杰茜了,”我说,“她在‘雌狮战队’时经历过真正的战争场面。她和步兵混在一起,与当地女性沟通,参加战斗。她的战争鸡巴有这么大——”我往后一仰,展开双臂,“我们的都很小。”


“你自己的。”詹克斯说。


“总比没有战争鸡巴强。”我说。


“杰茜介绍过这个项目了吗?”萨拉问。


“你想让我讲讲那次炸弹袭击,”詹克斯说,“用来写剧本。”


“我们和‘伊战老兵反战同盟’的作家合作,”她说,“他们开办工作坊,就是通过写作来治疗创伤那种东西。”


詹克斯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


“但这不一样,”萨拉忙说道,“这个不带政治色彩。”


“你在写一个剧本。”我说。


“是和纽约老兵团体的合作。”


我想问问她“老兵团体”到底有几成贡献,这时杰茜回来了。她小心地端着两品脱的啤酒,一杯健怡金汤力,还有一杯水。她左手在下,右手在上,每个杯里插着一根手指。她放下杯子,朝詹克斯莞尔一笑。能看出他明显放松下来了。


萨拉解释道,这件事的目的不在于支持或反对战争,而在于让人们更好地理解“到底在发生什么”。


“不管这句话到底代表什么。”杰茜笑道。


“所以你加入伊战老兵反战同盟了?”我说。


“哦,没有,”杰茜说,“我和萨拉在幼儿园就认识了。”



那就不奇怪了。我一直觉得她是那种流着军绿色血液的人。我愿意用左边的睾丸赌她在大

选中投了麦凯恩(1),同时我愿意用右边的睾丸赌这位萨拉投了奥巴马。而我自己压根没去投票。


“简易炸弹造成了这场战争标志性的创伤。”萨拉说。


“所有战争。”我说。


“所有战争。”萨拉说。


“你是说烧伤和创伤性脑损伤?”詹克斯说,“我可没有脑损伤。”


“还有创伤后压力症,”我说,“如果你相信《纽约时报》的话。”


“我们有一些患创伤后压力症的老兵。”萨拉说。那口气好像她把他们存在某处的罐子里。

“没有严重烧伤?”我问。


“没詹克斯这样的,”她对我说,然后迅速转向詹克斯,“无意冒犯。”


詹克斯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点了点头。


她身体前倾。“我只是想听你讲当时的情形,用你自己的话。”


“那次袭击?”詹克斯说,“还是之后?”


“都讲。”


大多数人尝试让詹克斯敞开心扉时都会用“猫咪,猫咪,来这儿”的口吻,而萨拉的态度却很职业——直截了当,彬彬有礼。


“按你自己的节奏讲吧,”她说,“取决于你想要人们知道什么。”她脸上浮现出关切的神情。我在酒吧里袒露心声时曾在女人脸上见过这种表情。我清醒时,它令我恼火。我酒醉时,它却是我心中所求。


“感觉像是很长很长时间的疼痛,”詹克斯说。萨拉抬起一只手,一只精致、白皙、手指修长的手,另一只手伸进手提包掏出手机,摆弄起某个录音应用。


詹克斯再次紧张起来,这正是他需要我在场的原因。提供某种支持,或是保护。杰茜给了他一个微笑,把她残疾的手放在他残疾的手上。他把空着的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沓叠好的笔记本纸张。我把头扭开,朝向另一桌的那两个女孩。她们在喝啤酒。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一篇研究文章,说喝啤酒的人更容易第一次约会就和人上床。


“那次炸弹袭击他记得比我清楚。”詹克斯看着我说。我看着萨拉,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会告诉她任何事。“我甚至无法告诉你很多后来发生的事,”他继续说,“最多是些零散的片段。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们拼到一起。”他敲了敲那沓纸,但没有打开。我知道里面写了什么。我读过。我也读过前一稿,以及再之前的一稿。


“我知道自己经历了很多痛苦,”詹克斯说,“你无法想象的痛苦。但那些痛苦现在我自己也无法想象,因为”——他抬起一只手挠了挠凹凸不平的头皮——“很多记忆都消失了。什么也不剩。就像,系统崩溃了。这倒没什么。我不需要那些记忆。而且,他们给我用了一个疗程的吗啡,一次硬脑膜外输液,四氢吗啡酮,咪达唑仑。”


“你记起的第一件事是什么?”萨拉问。她问的是那次袭击,可詹克斯的思绪已经飘远了。


“我的家人。”詹克斯说。他停下来,展开笔记,翻过前面几页。这些纸正是萨拉来这儿的目的。“他们装作我身上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不能和他们讲话。我喉咙里插着管。”他低头照着笔记念起来,“那对于我的家人比起对于我自己肯定更是一种煎熬——”


“或许你想让我先看一遍?”她指着纸说道,“然后我再问你问题?我的意思是,既然你已经全写下来了……”


詹克斯把纸从她面前抽走。他望着我。


“好吧,”她说,“你来念。这样最好。”



詹克斯深吸一口气。他喝了口水,我喝了口啤酒。杰茜瞪了她的朋友一眼,同时握紧詹克斯的手。过了一会儿,詹克斯清清嗓子,再次拿出那沓纸。


“那对于我的家人比起对于我自己肯定更是一种煎熬,”他从头念起,“人们现在看着我会想,上帝啊,太可怕了。但当时的情况还要糟得多。他们不知道我能否活下来,而且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当一个人身体失血像我那么严重时,奇怪的事情就会发生。那时我体内装了四十多磅额外的液体,我的脖子和脸都鼓起来,像条肿胀的死鱼。我浑身缠满绷带,烧伤的部位涂着油膏,而且——”


“你还记得爆炸当时的情景吗?”萨拉打断他。詹克斯漠然看了她一眼。前一天他叫我陪他赴约时,我对他说,一旦他把自己的故事告诉这个女孩,那就不再是他的故事了。就好像给别人拍照窃取他们的灵魂一样,只不过这比拍照还严重。你的故事就是你。詹克斯不同意。他从不与我争辩,只是自行其道。我告诉他无论他选择怎么做,我都会陪着他。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想起来。”他告诉萨拉。他的手将笔记一页页往回翻,目光却没落在纸上。“问题是我不确定哪些是真实的记忆,哪些是我的想象,就像一个心跳停止的人以为自己看见了一道亮光。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眼前的亮光。当时绝对有一道闪光。还有硫磺的气味,像七月四日国庆节,但离得很近。”


我不记得硫磺的气味。我记得肉味。烤肉的味道。所以没错,七月四号。烧烤。那正是我现在吃素的原因——比利伯格(2)的嬉皮女孩们有时以为我和她们一样,其实我们截然不同。


“然后黑色来得如此猛烈。”詹克斯说。


“黑色?”


“一切都是黑色,飞快扑过来,我瞬间陷入昏迷。你被人打昏过吗?”


“是的,我被打昏过。”


我忍不住大声哼了一声。萨拉绝不可能被打昏过。我打赌她父母把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一路护送到常青藤名校门口。


“好吧。黑色击中你的整个身体,就像击中头部的一记重拳。没戴手套,却更猛烈。它的指节有你身体那么大,瞬间击中你全身,力大无穷。它杀死了车里的另外两人,查克·拉韦尔和维克多·罗伊彻。他们都是很棒的陆战队士兵,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的朋友,但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死了。之后是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然后我在另一个国家醒来,不知战友生死,同时却隐约知道他们死了。但我无法开口询问,因为我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喉咙里插着管。”


查克和维克多也是我的朋友,他们是詹克斯的好朋友,却不是最好的。他最好的朋友一直是我。


“关于那些记忆片段。”萨拉说。


“我记得尖叫声,”詹克斯说,“我不知道——是爆炸当时,还是晚些时候在医院里,尖叫声。虽然我不可能在医院里尖叫。”


“因为插了管。”


“我觉得自己尖叫过几次,也可能是我几次梦到当时的情形。”


“你还记得什么?”萨拉转而问我。杰茜也看着我。“你记得尖叫声吗?”


詹克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喝了口水。


“也许吧,”我说,“谁在乎?我的副驾什么也没听到。一点声音都没有。这种事情,如果有十个人在场,你就能得到十个不同的故事。而且它们相互矛盾。”


我不相信自己的记忆。我相信那辆车,相信它的扭曲、焦痕与裂隙。就像詹克斯。没有故事。只有一堆物体。只有躯体。人们会撒谎。记忆会撒谎。



“理清事情的顺序会有些帮助。”詹克斯说。他一只手掌轻按在纸上。


“对什么有帮助?”萨拉说。


詹克斯耸了耸肩。这已成了他的习惯动作。“噩梦,”他说,“当你听到某种声音,闻到某种气味时会有奇怪的反应。”


“创伤后压力症。”她说。


“不,”詹克斯一本正经地说,“爆炸声吓不到我。我对烟火没反应,它的亮光和声音都没问题。所有人都认为七月四日那天我会发狂,但我没事儿,除非有太多气味。而且我也不会丧失理智什么的。只是……奇怪的反应。”


“所以你努力回忆——”


“这样一来,就是我主动回忆起发生的事,”詹克斯说,“我宁可这样也不愿走在街上闻到什么,然后那天的记忆自己涌上来。”


“创伤后压力症。”她说。


“不,”他的声音尖锐起来,“我很好。谁没有几个奇怪的反应呢?那不会影响我的生活。”


他敲了敲笔记。“我已经写了二十遍,”他说,“我总是从爆炸和气味写起。”


我想抽支烟。我口袋里揣着一包——去卡罗莱纳访友时我买了一条烟,这是最后一包。在这座城市,香烟在毁掉你的肺之前会先让你破产。


“所以你被击昏了……”萨拉再次回到这个话题。


“不,”我说,“他是醒着的。”


“我僵住了,”詹克斯说,“我的耳膜破了。什么也听不见。”


“但你听见了尖叫声?”


詹克斯又耸了耸肩。


“对不起。”萨拉说。杰茜盯着她,一脸不悦。


詹克斯重新念起笔记。“我不停地想,我动不了,为什么我动不了?而且我也看不见。我今天还能看见的唯一原因是我当时戴了护目镜。弹片钻进了我的头、脸、脖子、肩膀、手臂、身体两侧、腿。我看不见,但我的双眼还是完好的。我眼前一片漆黑。我醒过来时还在路上。依然是同样的气味。”


那是你鼻子出问题了,我想。


“我的身体里面也着了火。皮肤和器官里的弹片还是火热的,我体表着火的时候它们就从里面烧我。车内的弹药在高温下都被引爆了,一发子弹射入我的腿,但那时我还没意识到。老实说,我完全没回过神来。我只觉得对不起那些冲进来救我的人,而没来得及想自己。”

这是詹克斯的标准说法。全是胡扯。


他转向我。女孩们也看过来。“事实如此,”我说,“不是最好的一天。”


杰茜笑起来。萨拉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她。


“那之后的记忆变得很凌乱,”詹克斯说,“有种药叫咪达唑仑,它能毁掉你的记忆。我猜这是好事。接下来全是他们事后告诉我的。”他低头翻找笔记,我们都等着。我喝了口啤酒。然后他念了起来:“他们用电动输液器把血注入我体内。我一度没了脉搏,进入PEA,也就是无脉性电活动。我的心脏能产生电活动但是无序的,因此不能形成有效的心室收缩。我的心电图并非一条直线,但也不乐观。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把血液和肾上腺素注入我的身体。我戴上了呼吸机。早些时候桑普森大夫给我的双臂绑了止血带,后来所有人都清楚地告诉我:那些止血带救了我的命。”


“所以——”


詹克斯抬手让她安静。“他们不清楚的是,我心里非常明白救我命的并不只有桑普森大夫。还有最先冲进我车里的兄弟,”他抬头看着我,“那些呼叫医疗救援的陆战队员。飞行员。飞机上维持我生命的护士。塔卡德姆基地为我稳定伤势的大夫。兰施图尔的大夫。国内所有我到过的医院的大夫。”



詹克斯有些哽咽,低头看着笔记,但我知道他其实不需要稿子。这一段从第一稿开始就没有改动。我从没听他大声念出来。


“如果没有那么多人的帮助,我不可能活下来。我的生命不只被挽救了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被挽救,有些恩人和我也许一生都无法谋面。他们说我拼命挣扎、踢腿、尖叫,直到他们给我注射了麻药。有些挽救我的技术在伊战前还不存在,比如同时给病人输新鲜血浆和红细胞以促进凝血。我需要凝血,但我自身的血液无法做到。我需要那些素不相识、却排队为我献血的士兵和飞行员的血液,我也需要那些懂得如何输血的大夫。所以我的生命得益于那位找到重伤员最佳输血方式的大夫,也得益于研究过程中在他眼前死去的陆战队员们。”


詹克斯停了下来,杰茜点着头说:“没错,没错。”


只剩一小段没读了,詹克斯却缓缓将那页笔记推到我面前。萨拉翘着眉毛看着杰茜,杰茜没理会她。


“可以吗?”我对詹克斯说,他一声不吭。我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我低头看着笔记,虽然我已经差不多背下来了。


“无论我是一个贫穷、被毁容的老兵,一个为自己的参军志愿付出应有代价的人,”我念道,“还是地球上最幸运的人,在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被爱包围,这都取决于看问题的角度。怨恨没有任何帮助,所以为什么要怨恨呢?也许我为国家作出的牺牲比大多数人都多,但比起有些人,我的牺牲微不足道。我拥有很好的朋友。我拥有四肢。我拥有我的大脑、我的灵魂,和对未来的希望。如果不怀着喜悦来拥抱这些恩赐,我该有多愚蠢?”

萨拉频频点头。“嗯,很好,”她说,甚至没花一秒钟来回味詹克斯关于康复与希望的小小感悟,“所以你回来了,家人都在身边。你说不出话。你很高兴能活下来。但前面还有五十四次手术等着你,对吧?能给我讲讲吗?”


詹克斯深呼吸了一下——他总习惯把之前抢救的痛苦与之后复健的痛苦区分开。萨拉仍带着关心的神色,却毫不退让。我想,詹克斯太早耗尽了他带有胜利色彩的故事。尤其是当你知道他最终放弃了——他告诉他们,自己宁可在余生中以这副模样示人,也不愿经历更多的手术。


“他们得重造一个我。”詹克斯开口了。


萨拉看了眼手机,确保它还在录音。


“有些部分,”他说,“他们采用的方法,外科整形术,就像搭一张桌子。而其他部分……”

他喝了口水。酒吧另一端有人站起来,是那两个女孩中丑的那个。她去店外抽烟,她的漂亮朋友开始看手机。


“他们必须移动我的肌肉,把它们缝在一起以覆盖裸露的骨骼,然后清除坏死的组织,最后用移植的皮肤封好。他们使用,嗯,基本上就是一块奶酪擦板,从健康的皮肤上取皮,贴到需要它们的地方,从单层组织开始生长新的皮肤。”他又喝了一小口水,“那种疼和别的疼痛不一样。药物无法缓解。而且还会感染。我就是因此失去了耳朵。还有物理治疗。治疗一直持续到现在。有时候实在疼痛难忍,我会在心里从一数到三十,然后再从头开始。我对自己说,我能做到。我能坚持到三十。如果我能挺到三十,那就足够了。”


“很好,”萨拉说,“但咱们能不能慢一点。最开始发生了什么?”


她的心一定是冰做的,我想。我低头看着酒杯。已经空了。我不记得自己喝了这么多。我想再喝一杯。我想抽支烟。我想出去和那个丑女孩一块儿抽烟,然后要她的电话。我需要这么做。


“最初的感觉,”詹克斯说,“是每次换绷带的疼痛。每天都换,每次几个小时。”


我站起来,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他们都望着我。“抽烟。”我说。


“我也去。”杰茜说。


“我们暂停一会儿,”我说,“我们所有人。我回来之前什么也别说。”


萨拉被逗乐了。“你是他的律师吗?”她说。


“我得喘口气。”我说。



于是我和杰茜出了门,丑女孩远远地站在一旁。我点燃一支烟。此时萨拉大概在继续盘问,逼迫詹克斯讲述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这种局面令我抓狂——一支该死的香烟完全不能让我平静,而且有杰茜在身边,我搞到丑女孩的机会接近于零。无法转移注意力,也没有希望觅得一丝新意来打破这傍晚的沉闷。


“你会和詹克斯上床吗?”我问。


杰茜微笑着看着我。在伊拉克时她曾是一群步兵里唯一的女性,所以几乎没什么话能令她惊讶。“你呢?”她反问道。


“这是你对国家的义务。”我说。她咧嘴笑了笑,像个被淘气的孩子逗乐的母亲。她冲我竖起中指,那根指头立在她残缺的手上显得很诡异。但我没有退却,紧盯着她的双眼。


“别为她生气,”杰茜说,“她高中就这样了。”


“像个贱货?”


“她人比看上去要好。”


“萨拉会和詹克斯上床吗?”我说,“因为那也是可以接受的。”


“她会听他倾诉。”


“没错,然后她会写她的剧本。棒极了。”


丑女孩抽完烟回到店里——机会就这么溜走了。我把烟扔到地上踩灭。杰茜用喜忧参半的眼神看着我。我掏出烟盒,递给她一根,自己也点上。杰茜接过烟,看了眼烟头,轻轻吹了口气,那点绛红短暂地燃至亮橙色。


“你不必替詹克斯操那么多心,”杰茜说,“会好起来的。他会走出去,做些什么。和其他人接触,而不只是坐在你我中间,听我们问:‘嘿,还记得那天吗?’”


“所以就把他送到一群老兵反战同盟的婊子面前么?”


“那群婊子里有个狙击手。请问你在伊拉克干什么来着?”


“老兵反战同盟和艺术家,棒极了。为了一个他妈的舞台剧揭他的伤疤,像一群蛆一样啃他。”


“他们在我身上用过蛆,”她说,“蛆能清理死皮。”


这对于我是全新的知识。不是我需要的画面。我透过酒吧的橱窗望着交谈中的詹克斯和萨拉。如果炸弹击中的是我的车,也许会是我坐在那儿,告诉萨拉我在康复中得到的支持如何让我收获一份全新的对生命、爱和友情的珍视。萨拉会觉得索然无味,会追问我花了多久才能自己拉屎。


“艺术家,”我把所有的轻蔑都放在这三个字上面,“我打赌他们会觉得他的遭遇很有意思。噢,太有意思了。真有趣。”


“不是为了有趣,”她说,“有趣的是电子游戏。或者是电影和电视。”


“或者是口交和脱衣舞俱乐部。八分之一盎司的可卡因——这我能肯定,还有一针海洛因。我说不好。”


我们抽了一阵烟,她用那双浅棕色眼睛看着我。


“编一部舞台剧有什么意义?”我说。


“你什么意思?”


“既然不是为了有趣,那为什么要编呢?”


杰茜弹了下香烟,一团灰雾飘落地面。



“我父亲参加了越战,”她说,“我的祖父参加了朝鲜战争。但当我父亲出征时,他并没有想起那些参加长津湖战役朝鲜战争东线的一次战役。的家伙——只因为麦克阿瑟想撒撒野、拿棍子捅捅中国,他们就不得不受困于朝鲜的冰天雪地。我父亲满脑子都是硫磺岛升起的美国国旗。诺曼底登陆和奥迪·墨菲(3)。到了我出征的时候——”


“《野战排》和《金甲部队》(4)。”


“没错。我脑海里绝对不是我父亲坐在副官室里的样子。”


“我敢打赌多数人是因为《金甲部队》才加入海军陆战队的,而不是他妈的征兵广告。”


“但那是部反战电影。”


“没有反战电影,”我说,“那玩意儿根本不存在。”


“从小到大,”杰茜说,“萨拉有很多时间在我家度过,现在她还常来我家过节。她的家庭简直是一团糟。上个感恩节我们和我祖父聊天,提起人们如何淡忘朝鲜战争。祖父说唯一能让人们铭记战争的办法不是拍一部关于战争的电影,而是拍一部关于一个孩子的电影,讲述他的成长经历。讲述那个让他堕入情网又让他心碎的女孩,讲述他如何在‘二战’后选择参军。然后他组建了一个家庭,第一个孩子诞生,这让他明白了如何衡量人生的价值,如何找寻活着的意义,如何关爱他人。然后朝鲜战争爆发,他被派往前线。他既兴奋又恐惧,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同时从心底感到自豪。电影的最后六十秒,他们把他送上去仁川的小船,他在水里中弹,淹死在海滩三英尺深的海浪里,电影甚至不会给他一个特写镜头,就这样结束。这才叫战争电影。”


“所以,你是说,这就是詹克斯的故事?一出场就被炸飞?”


“然后是五十四次手术。让战争成为最不值一提的事。”


“詹克斯不会告诉萨拉他的成长故事,也不会谈起那个让他心碎的女孩,”我说,“即使他说了,她他妈的也不会在乎。”


杰茜摁灭烟头。我的烟已经燃到过滤嘴,但我依然把它紧紧捏在指尖。


“想给人们上一堂战争课吗?”我说,一边把烧到指尖的烟头扔掉,“找些混蛋,向他们开枪。在街上埋些炸弹。找些智障的小子,让他们走进人群,把身上的炸弹引爆。或者狙击纽约警察。”


“我不想给人们上课。”她说。


“或许可以让他们花七个月时间填坑。那会让他们明白。操!你舞台剧的名字有了——‘威尔逊和詹克斯伴你填坑’。会有他妈上千人排队报名。”

杰茜透过酒吧橱窗往里看。“我想那对他有好处,”她说,“把他的故事告诉一个懂得聆听的平民。”


我想再点一支烟,但我已经离开詹克斯太久了。


“你觉得我们应该从阿富汗撤军吗?”我说。


杰茜笑了。“你了解我,”她说,“我想来一次全国征兵。动真格的。”


我们相视大笑。然后我们往回走。詹克斯看上去状态不错,我进门时他朝我挥了挥手。

“嗨,”落座前萨拉告诉我,“詹克斯刚对我说,你和他就像是同一个人。”


“我可没有詹克斯的腔调。”我说。但那还略显不够,于是我补充道:“他是我应该成为的人。”


萨拉礼貌地笑笑。“你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他就像另一个我,我想。但我没这么说。“他有点儿混蛋。”我说,然后朝詹克斯笑笑,他用一种我无法读懂的眼神盯着我。“坦白跟你讲,他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不配作舞台剧的题材,这毋庸置疑。”我微笑着说道,“所以他踩上炸弹也算件好事,对吧?”


注释:

(1)约翰·麦凯恩(John Sidney McCain III,1936—),2008 年美国总统大选共和党候选人,曾为越战老兵。

(2)纽约布鲁克林的一个街区。

(3)奥迪·墨菲(Audie Leon Murphy,1925—1971),美国著名的“二战”英雄。在退役后,他成为电影演员,共演出过 44 部电影。

(4)均为 1980 年代美国关于越战的影片。


▍文章由出版社授权发布。


作者: 【美】菲尔·克莱

译者:亚可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2017-05


编辑 |  嫌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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