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为你带来的,是罗振宇老师主理的
《文明之旅》
节目。
《文明之旅》
是罗振宇老师主理的历史文化节目,每周三0点在得到App更新,从公元1000年开始讲述,计划持续更新20年。
今天讲述的是公元
1050年
的故事。这一年关注的是
古代的国家祭祀
。
以下是节目文稿精编版,enjoy:
(全文稿及视频节目,可在得到App内免费观看)
你好,这里是
《文明之旅》
。欢迎你,穿越到公元
1050年
。这是大宋皇祐二年,大辽重熙十九年。
这一年的年初,有人提醒宋仁宗一件大事:不得了,今年皇上您冬至祭祀的时候,正好撞上是那个月的最后一天,这可咋办?得想个解决办法。
这句话我们现代人听着莫名其妙,日子撞上又怎么了?但对那个时代的君臣来说,这确实是个挺大的麻烦。要想听懂这个麻烦,需要解释两个概念:
第一个概念是
“冬至祭祀”
。我们以前就讲过,古人非常重视冬至这一天,因为从这天开始,太阳直射点从南回归线往北走了,北半球日子越来越长,天气也越来越暖和了。所谓“阴极而阳生”,世间万物的生发的力量开始滋长。所以,中国古代也会在这一天搞最隆重的国家祭祀。趁老天爷心情好,跟他老人家好好沟通一下。
那为什么冬至的祭祀,不能撞上一个月的最后一天呢?这又是第二个概念了:中国人把一个月的最后一天称作“晦日”。第一天叫朔,十五叫望,这是一组概念。晦日这一天月光黯淡,所以也引申出“晦暗不明”“隐晦”,甚至是“晦气”之类的不太好的意象。
那你想啊,在冬至这一天,皇帝主持国家祭祀,这么重要的仪式,遇上这么“晦气”的日子,你说别扭不别扭?
大臣们的建议来了:既然冬至不能搞祭祀,那就换一天,搞另外一个隆重的国家祭祀仪式,就是所谓的“明堂礼”。明堂礼举行的日子是在秋天的第三个月。这不就避开了晦气日子吗?而且明堂礼也是历史悠久的国家祭祀大典,从功能上讲,也可以完美兼容“冬至祭祀”。好吧?好。但这个方案也有缺点,那就是:明堂礼到底该怎么搞,宋朝这会儿,没人知道。
明堂,顾名思义就是明亮的厅堂嘛,古代帝王办大事、搞仪式的地方。从周朝的时候,就有明堂礼的记载。后代的帝王都要搞这个明堂,历代的儒生也都想说清楚什么是明堂,但琢磨的人多了,最后它反而成了中国儒学史上最大的一笔糊涂账。这不是我说的,王国维先生说的,“中国所有古典制度中,争议最多的,就是这个明堂。”
我要提醒一句:在这种事情上,中国古人和今天的人在价值观上是严重不同的。我们是觉得,未来会比过去好;而古人是觉得,真正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跟远古相比,我们今天的世界就是个草台班子。一旦说起某件事是上古的圣王做过的,那大家就觉得:这事在道德上肯定是正确的,在实践上肯定是有效的。如果要做,就要尽可能做得和古人一模一样。所以,宋仁宗就说了,好啊,那就听你们的,不搞冬至祭祀了,咱们搞明堂礼。既然不会搞,那你们就下去研究研究吧。
看这一年的相关史料,那真是“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啊,从年头到年尾,朝廷就折腾明堂礼这个事。当然,你懂的,这种事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精准复刻。搞得清楚的,就按传统来;搞不清楚的,就提个方案,皇上钦定。反正有继承,也有创新,准日子一到,也就是九月,明堂礼还是风风光光地操办了。
为什么到了宋代,皇帝主持的国家祭祀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现代人看古人搞祭祀活动,往往用“迷信”两个字就打发了。但其实,祭祀仪式,是和国家发展同步发育,和政治转型同步转化的,它之所以是今天这个样子,其实,也是观察文明发展的一个窗口。
那今天,我们就来看看中国古代国家祭祀的源和流——它发端于何处?中间经过了什么变化,又何以是现在这幅样子?
1
我们先把中国文化的背景放下,我们先来想象一下:上古人类的祭祀仪式应该是个什么样儿?
形式上一定要有火,但内容上大概率要杀人。为什么要有火,燃烧的火往上走啊,哪怕是烧香呢,烟也往上走。为什么一定得杀人?因为要取悦老天爷,就得献上人间最宝贵的东西。最宝贵的莫过于人命。
几乎所有的远古文明,都有拿活人祭祀的传统。美洲的玛雅人、阿兹特克人、印度人、犹太人,都有这样的记载。《圣经》上不就有个故事吗?上帝让亚伯拉罕献祭自己的儿子,儿子都绑好了,准备下刀的时候,上帝说可以了,你已经证明了你的忠诚,把你的儿子换成一只羊吧。替罪羊的故事就是这么来的。类似的故事,伊斯兰教的《古兰经》里也有。
那中华文明呢?有活人祭祀的传统吗?不仅有,而且还非常血腥、残酷。
李硕老师的《翦商》,前两年特别破圈,就是因为它复现了商朝时候的人祭场面——
“主祭者先在坑底铺一层很薄的小石子和砂土,再垫一层二三十厘米厚的黄土。然后开始杀人。第一轮杀了19人,身首完整的只有两具,被砍掉小腿或脚的有五具。能分辨出有青年男子和女子各三名,成年男子两名,儿童四名,婴儿两名。四名儿童皆尸体不全,缺下半段:一名从小腿以下被砍去;一名从大腿以下被砍去。尸体和头颅没有脸朝上的,或朝下,或侧方。
这些迹象表明,杀祭先是在坑外进行,然后再把人头和残碎的尸体扔进了坑内。应该还有人在坑底负责调整,虽然未必堆放得十分整齐,但要保证尸体的脸部不能朝上。第一轮杀人结束后,主祭者向坑内撒了一些朱砂,然后填土,这次填的是红褐色的土,厚半米多。接着开始第二轮杀人。这次至少杀了29人。第二轮杀人结束后,主祭者又向尸体抛撒了一层朱砂粉,再撒一层小卵石。然后是第三轮杀人。这次杀了24人……”
考古学家许宏看到这段文字,跟我们一样吃惊。他说,这用的都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考古资料啊,但是,这样把他们还原成现场,还是太震惊了,我们原来的研究还是太麻木了。
其实这样的活人祭祀,发生的时间并不久远,就在距今3000年前;地点我们也很熟悉,就在今天的河南安阳;数量也非常庞大,考古学家仅仅在殷墟遗址发现的人祭坑就有2000座。还有一点要提醒你注意,这杀的可不是什么罪犯、奴隶和俘虏,因为这些祭祀坑里的很多人,身上还戴着玉器、贝壳,就是那个年代的金银财宝。这说明这些人其实很有钱,而且杀他们人并不图他们的钱。这符合向上天献祭的基本逻辑:杀人的目的很纯粹,就是为了讨好老天爷。
这是一种祭祀,那到了1050年,宋仁宗皇祐二年的明堂礼的祭祀,又是一幅什么景象呢?
大宋君臣们讨论的,都是明堂里到底有几间屋子啊?祭祀的神都该有哪些位啊?锅碗瓢盆的那些礼器怎么摆放啊?(当时管这些锅碗瓢盆叫“尊罍(léi)笾豆” )祭祀的时候分别用什么音乐啊?都是这些事。
1050年的这次,宋仁宗要搞明堂礼,最大的一次争议,就是有人上奏折说,明堂礼里面用的音乐的“调”用错了。原来准备用的是“黄钟”律,这是中国古代十二律的第一律,就是“黄钟大吕”的那个“黄钟”。奏折上说,这个平时用用还行,但是,皇帝亲自参加的明堂礼,用这个不合适,应该用“无射(wúyì)”律,这是古代十二律中的第十一律。至于为什么?我是闹不明白,估计当时的人也闹不明白。但是仁宗皇帝认真了,觉得这可不是小事,就下诏让宰相班子和负责礼仪的官员一起研究。具体办事的人说:别闹,马上就要到日子了,临时改来不及。等过了吧,过了之后,我们一定仔细研究,然后向您汇报。这事才过去。
我之所以聊这些细节,就是请你感受一下,这两种祭祀仪式截然不同的两种画风:一个血腥残忍,一个文弱琐碎。这两种祭祀场面,中间也就隔了2000年的样子。那么请问,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
这就牵涉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中华文明史上,最重大的变革是什么时候?
如果是今天的人,应该觉得就是过去这200年间发生的现代化转型,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嘛;而如果是中国古人,可能会觉得是秦朝的建立,就是所谓的“周秦之变”,这是皇帝制度的起点。但是有一个人,王国维,民国时期的学术大师,他说,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变革,是从商朝到周朝的这个过渡时期。王国维可是既知道鸦片战争,也经历过辛亥革命,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判断?
这个话题很大。我们仅从祭祀仪式这个角度来说,这个“商周之变”体现在哪里?简单说,就是人和天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在商朝人看来,天是什么?那是最眷顾我们商人的严父啊,天命在我。所以,我只管想方设法地、倾其所有地讨好老天爷就行了。杀人,不断地杀人,用活人祭祀给老天爷上供,他高兴了,我们就稳了。至于其他人,我管你死不死呢?反正我们有老天爷罩着。这就是商朝人残忍地用活人祭祀的底层逻辑。
但到了周朝,情况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周朝灭掉商朝,其实是偷袭得手的结果,是以小吞大,以弱胜强,那要想维持稳固的统治,确实就必须有一套全新的逻辑。于是周朝人把“天命”这个说法就做了一场大改造。
原来,商朝人的“天命观”是,天命是降临在所有族人头上的。我们商族人共享天命,我们合起伙来欺负外族人。这是一种很原始也很朴素的天命观念。
而周朝人创新了:他们说,不对,我们这回革命成功,“天命”不是降到周族人头上的,而是降到周王头上的。这一字之差,你体会一下,啥意思呢?
周朝人的逻辑大致是这样的:首先,周王受了天命,他就是天下共主了。他可不是奴役你们的人哦,而是要给你们所有人主持正义的哦。那句我们熟悉的话,“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其实也有这层意思在里面。我们周王可不像他们商王,他只是商族人的王,我是天下人的王。这么换角度一理解,这话是不是就不那么霸道了?更重要的是,王干得好,所谓“有德”,那天命就在。他要是干得不好,天命就不在。怎么判断他干的好不好呢?老百姓说好,就是好。天命如果不在,我们怎么革殷商的命,将来得天命的人就会怎么革我们的命。所以,大家放心,我们会好好干的。
你想想看,这是一个多么重大的文明转型啊。经过了商周之变,中华文明就摆脱了残暴的底色,而走上了一条用德政和仁义来组织政权的新路。从野蛮到文明,这一步太大了,你说,还有什么比这个转变更大,更本质。说到这里,你应该就能理解王国维先生为什么那么说了,中国文明史上最大的转折,是商周之变。
好了,理解了商周两种完全不同的天命观,你就知道他们的祭祀模式为什么不同了。
商朝人的祭祀本质是沟通。给老天爷看,我给你献个这献个那,你高兴不高兴?不要发火好不好?我想求个这求个那,你能不能答应?在这种模式下,当然是祭品越丰盛,祭祀的人心里就越踏实。祭祀的时候,眼睛是冲上看的,”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老天?”
周王有天命是因为有德,有治理天下的政绩,那周王和老天爷之间的关系,其实周王才是主动的一方。对啊:商朝人的老天,嗜血、残暴、欲壑难填、喜怒无常,人只能讨好它,所以老天是主动的。而周朝人的老天爷呢,像是个靠谱的老师,做老师出的这张卷子,根据答案,该得几分就是几分,老师公正得很。求老师,给老师送礼,都没用,关键自己要努力。所以,虽然老天在上,但周王反而更是有主动权的一方。
那祭祀模式就不一样了:
你商朝人,是眼睛冲上看老天脸色的,而周朝人是眼睛冲下,看老百姓态度的。
商朝人祭祀,是一场沟通;而周王祭祀,既是跟上天的沟通,更是一场给天下人看的表演——看,老天在大自然中建立的秩序,周王在人间也建立了。而且人间秩序和上天秩序在结构上和节奏上,都是一样的。周王和老天同步,所以,天命就在周王身上。
这个地方,我们就要理解一种普遍的人类心理机制,就是“象征思维”,或者叫“类比思维”。简单说就是:两个东西在某个维度上比较像,所以,他们就有某种关联,甚至它们就是一回事。老天爷什么样?没人知道。但是老天爷掌控的大自然,是有显示界面的,什么寒来暑往、日升月落、冬至夏至,这些节律是可以看见的。我在祭祀仪式上,能和这些节律一一对应上,能够让人看懂这些象征、类比,这不就显得和老天爷同频共振、是一条心吗?
举个例子,你就明白周王祭祀的这种象征思维到什么程度了。
农历中经常有“闰月”的说法,就是多出来的一个月。你有没有觉得奇怪?这个“闰”字,为什么写成门里面一个王呢?这其实就和我们今天讲的明堂礼有关。在儒家的理想中,明堂有东南西北四个正厅,每个正厅旁边还有两个厢房,这不一共12间房吗?正好对应一年12个月。你看,象征思维来了——天子每个月就应该住在相应的房间里,穿这个月应该穿的衣服,吃这个月应该吃的饭,祭祀这个月应该祭的神,办这个月应该办的事儿。这叫天人相应。好了,那如果遇到闰月,这一年13个月,那天子应该去哪儿住呢?所有房间都不能住了啊,天子就住到了门厅里,你看,这不就是这个“闰”的字形吗?门里面住着个王。
大太阳在天上转,有规律;周王,这个人间的小太阳,也模仿天的规律,在人间跟着这么转。你看,周王是天子,天的儿子,节奏一样,这是不是说明有天命?
这只是一个小例子。在周朝的祭祀传统下,到处都是这种象征的细节。比如,祭祀用的玉,有两种,一种叫璧,一种叫琮(cóng)。璧是圆形的,中间有孔,这不就象征着天的圆润,和天时的循环往复吗?璧是祭天的。而琮是方形的,这就象征着地的方正啊。天圆地方嘛,琮是祭地的。但是慢着,如果有人提出来,这颜色也得贴上啊,象征嘛,更像一点多好啊。好,那祭天的璧,最好就是天的苍色,祭地的琮,最后就是地的黄色。
这种类比和象征的细节的讲究,肯定就无穷无尽啊。除了玉,还有什么建筑、天时、流程、乐舞,等等等等。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从周礼演化而来的儒家祭祀典礼,总是那么琐碎,总是有那么多礼仪化、程式化的要素,而且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马虎了。
就像前面说的,一首乐舞的调儿对不对,都要琢磨半天。因为这个时候的国家祭祀,已经是一场象征表演,如果象征对不上,让人挑出错来,这就是皇帝和老天爷不是一条心的证据。那政治后果可就严重了。所以,这一年,宋仁宗要办明堂礼,大宋朝廷里的很多明白人都开始搞相关学术研究,连远在杭州的范仲淹也推荐了一个学者来参与研究。这个时候的祭祀,可不仅是迷信,这里面有着很多政治理性的成分。
中国古代的儒家士大夫,有人皓首穷经地推求明堂礼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就我看到的材料,关于明堂,最精彩的论述,来自于叶舒宪老师的《中国神话哲学》。他用的方法,不是儒学的考据,而是文化人类学的方法。
那么多关于明堂建筑的描述,虽然细节上不一致,但是有几点是一样的:上圆、下方、四周环水。在文化人类学看来,这不就是对神话世界天、地和阴间三分结构的象征吗?说白了,明堂就是一个人造的小宇宙的模型。再打开文化视野,横向一对比,也不止是中国的明堂是这样,埃及的金字塔,美洲印加文化的太阳神庙,都有类似的象征结构。这可不是巧合。这说明,人类在象征思维、类比思维上是共通的。
好,我们还是来看今天一开始提出来的那个问题:为什么1050年宋朝的国家祭祀,演化成了这幅模样?它的第一个大转变,是来自于距此2000年前的商周之变,从野蛮到文明的大转变。
但是,还有一个疑问:祭祀,难道不是应该到各个神所在的地方去祭祀吗?怎么?把四方神灵,都圈到明堂里面来,皇帝在一个地方就把祭祀全办了?这有点像现在地方政府的办事大厅,各个机构都在这里设办事处。市民办事,只跑一趟,这种祭祀模式又是怎么来的呢?
2
到了宋代,国家祭祀,皇帝为什么只用在首都建一个明堂,只跑一趟就能把宇宙中所有的神都拜了?皇帝再大也是个凡人啊,祭祀的可是神啊。是神该上门来就和你?还是该跑一趟去把贡品送给神呢?
其实,如果你生活在秦朝和西汉,你看到的国家祭祀,就是反过来的,就是皇帝要追着神跑的。
在《文明》第一季的时候,我们讲过宋真宗的封禅大典,那就是皇帝追着神跑啊。历史上跑到泰山去搞封禅大典的帝王很多,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去?宋真宗、唐玄宗、汉武帝,还好说,他们是有样学样,学的秦始皇,那秦始皇又为什么跑到泰山去祭祀呢?
你想,神灵这种东西,有很多都是本地化的。除了太阳神、月亮神之类的,大家确实可以共享,剩下的这个山的山神、那条河的河神,可不都只有本地人才相信吗?
在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前,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就是各村有各村的地道,各国有各国的神仙。比如说,在山东的齐国,它供奉的神仙,就有所谓的“八主”,什么“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请注意,祭祀这八主的时候,可不是一锅烩了就行啊,它们是各有各的供奉地点。
比如,祭祀天主,得去临淄的南郊山下,祭祀兵主呢?得去东平的陆监乡。这些地方的选择要么有传统,要么有讲究。比如,祭祀日主,就是太阳神,得去“成山斗”,其实就是今天的威海成山头,那确实就是齐国最东端最早能看到日出的地方,祭祀太阳神,还能找到比这更合适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