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彼此为伴,直至死亡将我们分离”。
杨甜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跟着我重复着一样的话,我嘴唇颤抖,眼泪马上就要砸出来——我想: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比这个时候更幸福了。
我和杨甜认识于合租,我刚搬进来的时候,杨甜已经自己住了六个月了。
那个时候我在写一篇叫《那个卡住的女人》的短篇。主人公姓牛,是个传言里杀了丈夫后选择跳楼却卡在窗户上卡了十年的女士。
故事是个很抽象的故事,灵感来源是一个卡在二楼楼道窗边的气球,所以人物自然也没什么原型,结尾也没有什么头绪,只是开了个平平无奇的第三视角的头:“xx小区的二楼,卡了一个女人”。
那天我窝在沙发上在笔记本上继续划拉着故事大纲,被回来的杨甜瞄到,她一屁股在我旁边坐下说:“王哥你是个作家啊”。然后又问:“这个女人很胖吗?”
沙发的震荡还没有结束。而我却开始思考:这个女人很胖吗?
我第一反应是无关,毕竟灵感来源里的那个二楼楼道的窗户太小了,连一只气球都能卡住。然后我想到第一天见到杨甜时她的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杨甜,我体重一百八十斤。”
我想她一定很在意她的体重,又一定因为体重被攻击过太多次。
于是我一边继续在纸上划拉一边回答:“我还没有决定她胖不胖,毕竟体重与这个故事主线其实并不相关。你看到二楼卡的那个气球没?灵感来源是那个气球。”
我很少跟人讲我的灵感来源,甚至我也不确定这个故事跟女人的体重会不会完全不相关,但从现在开始,它不相关了。
无意识地,我在杨甜身边感到安全,并且想让她也在我身边感到安全。我觉得这是杨甜的一种天赋。
故事继续编下去,牛女士还被卡在窗户上,还在每天精神很好地跟路过的初中生打招呼,仿佛只是一个平常的,没有被卡住的女人。
杨甜问我:“为什么她一直卡在那里,却没有枯萎下去?”
我想:因为她从来不是一朵花。
我说:“因为被卡住的只是她的命运”。
杨甜拿着一块披萨在吃,咸蛋黄培根的,被烤得焦香,香的我脑袋发晕。杨甜就递一块披萨过来,我请她喝一杯奶茶。
当天晚上,她告诉我最近体检的指标不是很好,她要减肥。她说自己是一个被肥肉卡住的人。
我握拳给她加油。
杨甜减肥的时候,我跟着吃了几天鸡胸肉,然后就放弃了。我把鸡胸肉的情节安排给了被卡住的牛女士,后来又于心不忍地删掉了。杨甜对此颇有微词——“当牛女士吃的都比你好的时候,你才知道谁是真正的老黄牛。”
我乐了半天,选择还是给牛女士吃几天鸡胸肉。谁说被卡住的女士就没有增肌需求了?
为了转移对食物的注意力,杨甜开始研究沉浸感强的游戏,比如钓鱼。沉浸了三小时,钓到两条。她一回头:“想吃烤鱼”。我:“你换个游戏玩”。她扁扁嘴,开始抡健身环。
我写牛女士做梦,梦见变成一只气球,从窗角飞出去,挂在树上,被路过的鸟叼了一口,满足地“彭”地一声炸掉了。可惜一睁眼睛,牛女士还被卡在那里。
杨甜看完,闭着眼睛在床上直直倒下,两手交叠放在肚子上,整个人显得很虔诚。她说:“这样吧,你把最后一句删掉,我答应做你女朋友。”
我知道她是开玩笑,但我认真地盯着她,笑着说好。
杨甜一惊,嗫嚅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爬起来脸红着跑掉了。
那一瞬间我感到了幸福,然后是恐惧,我怕她觉得,她代替牛女士成了牛女士。
我还分不清楚,一段带着期待的感情,到底是理所应当得到祝福,还是只是把两个人框成期待的奴隶?
如果她感到不再安全呢?
如果她离开呢?
我给她发微信,为自己的鲁莽道歉。
她说:我相信你不是会被杀掉的丈夫。
听起来怪怪的,但我接受,我说:好的。
她后来问我:然后呢?变成气球的牛女士然后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一般我故事里的人物都能自己找到出路,但牛女士不大一样。她可以变成气球,但二楼的气球也会被卡住啊。
她被孩子,被曾经相爱的丈夫,被那个可恶的窗户框,被那根线……
杨甜若有所思,捏了捏自己的肚子。我说:复查怎么样?她说:挺好。
我说你爸为啥给你起名叫甜,她说我爸希望我天天开心,笑得很甜。我想想,说你确实笑得很甜。
杨甜就笑,真的很甜。
我卡文。因为我确实不知道牛女士要怎么结局。
虽然传言中杀了人的牛女士没杀过人,但传言中卡住的牛女士真的卡住了。就像杨甜说的,卡住了,然后呢?
我决定让牛女士犯罪。优秀的罪犯总是需要一点想象力的。罪犯杀人,牛女士自杀。
杨甜听了,一脸兴奋地要给我提供思路:“小时候我家冬天门窗都关好,然后厨房开抽油烟机的话,会从门口嗡嗡抽进来楼道里的烟味。我曾经幻想有人在门口放一盒迷烟,然后我就在梦中无知无觉地死亡。”
她的语气像梦里变成气球的牛女士。
我曾经以为我对死亡并不忌讳,但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只是对自己的死亡漠不关心。因为我感到极大的恐慌从脚底升起。
当时我正在厨房烤肉,听到这里,我无法自控地说:“我们可不可以结婚?”好像我能拴住一只早就选择爆炸的气球。
她骗了我。指标并不好。肥胖给她的身体造成了永久的磨损,她的消瘦又适时增加了我对她谎言的信任度。
杨甜的墓志铭是她自己写的:大家好,我是杨甜,笑得很甜的甜。
又是一个夏天,风筝从我头上飘过的时候,我写完了牛女士的故事。然后我发现我变成了一个气球,卡在了我和杨甜曾经合租的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