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钢:“旧灵侯”给90后的贺婚词
爷爷奶奶和孙子
90高龄的新闻界前辈宋群先生,在90后爱孙的婚礼上致词。他的真挚,令人动容。
他在1946年成为《辽东日报》记者,曾担任四野政治部副主任陶铸的秘书,后为新华社四野分社记者、广州军区战士报记者、解放军报创刊时的记者。
1951年调任战士报记者。右一为副社长、作家周洁夫,右二为林剑,中蹲者为刘道新,左三为宋群(爷爷),左二为章启予(奶奶)
1957年,因这篇和林剑共同采写的反映批评意见的稿子《打开裹脚布》,反右时遭整肃。
文革结束后,他出任解放军报总编室主任。以他的才华和年龄,他几无悬念会成为社领导,却因莫名其妙的政治斗争,早早退下,到记者处当普通记者,也因此成为我的忘年好友。
1989年后,我转业到国家地震局。在将《中国地震报》更名、新创《中国减灾报》的过程中,他应邀担任顾问。每周,和我骑自行车到木樨地,换地铁去报社开编前会。小小四版报纸,我们使出浑身解数,干得很“嗨”。后来我在《三联生活周刊》,在央视《新闻调查》,在《南方周末》……我们的交流从未中断。
转眼间,他那90后的孙子长大成人,他也成了“90后”。他从未歇笔,是“尽知天下事”公号的勤奋作者。88岁,笔名“巴巴老记”,90岁,笔名“旧灵侯”。
我曾对学生说,改革开放后开始入行的我这代“小记”,无论在中青报、在工人日报、在军报,都遇到了相似的引路人——在1957年受过打击的老报人。命运没有将他们击倒,坎坷让他们对体制沉疴有深刻认知。他们是传媒领域的李锐、李慎之,曾带着我们,在新闻改革的路上一厘一毫地求索。
毋庸讳言,这些年,他们忧虑日深。这是一篇给爱孙的贺婚词,更是那一代人的肺腑之言。怀着敬意,我推荐给诸君。
各位亲朋好友:
谢谢你们来参加苍男和鲁西两位年轻人的婚礼。
毛主席在《纪念白求恩》的文章中说过,白求恩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这是一种什么精神,是国际主义精神,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
今天,许多亲朋好友,有住在北京的,但到这里,到这郊区锦绣大地的花园里,也不算近路。至于外地的一些亲朋好友,有的是从别的省份,甚至有的还是从国外飞回来的,真的是不远千里万里来到这里,参加他们的婚礼。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深深的亲情,友情,是大爱至上的精神。这令我十分感动,我要真诚地谢谢你们!
我首先要谢谢锦绣大地的于老先生,不仅是因为他慷慨地提供了这么好婚庆场地,提供了这么多的支持和援助,更因为,两个年轻人,从他们还是幼儿的时候,就在这里相识,在这绿草茵茵,池水清清的美丽的环境中嬉笑玩耍,朦胧中,奠定了爱的基础。于老先生以长辈的身份,给予他们的是胜过对子女的爱。
当然,我还要万分地感谢鲁为和红旗,你们千辛万苦,经年累月,培养出这么善良温柔的女儿,然后,就送到我们这里,加入到我们的家庭里。我们真的是赚了,赚大发了。女儿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我们也不会忘记你们的辛苦和深情!
我这里,还要感谢苍男的干爹干妈,王珏夫妇,他们像对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从幼小起,就无微不至地关怀和帮助苍男的健康成长。
还要感谢王伟夫妇,你们是苍男父母几十年共事的好朋友,对苍男的成长每一步,也是时刻记在心上。
总之,我要感谢所有的亲朋好友,是你们帮助营造了一个可贵的大爱的环境,才使他得以健康地成长!
现在,我要说的是,我同苍男一同成长的故事。
苍男1990年1月15日降生,来到了我们这个家。这年我六十岁,一个甲子。按旧历计算,我们都属蛇。
为什么说,我同他一起成长?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同一个初生的婴儿,何以一同成长?
我参加工作以后,到六十岁离开工作,那个年代,打完了国民党,离开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这以后的几十年里,我们换了一个战场,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与人斗其乐无穷”,再加上经常扮演的是被斗的角色,以及不知道还有什么假日的槪念,虽然也结了婚,也生了一儿一女,可是,在那自顾不暇的日子里,我们几乎完全忽视了他们,不知道在那运动混乱中,他们怎么上学了,怎么学工了,怎么又当兵了,怎么又考学,又工作了……不要说细节,大致上的几个步骤也都说不请楚,他们是靠自己在时代的浪潮里折腾长大的。
他们那一代,都会有着类似的感受。
苍男诞生后,情况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阶级斗争为纲被否定了,人们有了关心生活的余地,我也从工作岗位上走下来,有了关心孩子、关心家庭的余地。
我开始研究一门新的学问,即:“孙子兵法”,当然不是金戈铁马和运筹帷幄那个“孙子兵法”,我只是借用这个题目来通过带孙子,与孙子一同成长。我有可能静下心来,冷静地来观察他成长过程中遇到的种种,联系当今的社会环境,也自然而然地联到自己曾经的遭遇,从中思索人生的真谛。成果也许微不足道,但是,我努力这样做了。他三四岁之前,我连续写下了四篇游戏文章:《我的孙子兵法之一、二、三、四》。我搞文字一生,写下了有百万计的文字,奉命之作,言不由衷,或者顶多发几句牢骚的文字,事后看来,大都并不真正招人喜欢。只有四篇,即“孙子兵法”这四篇,我反复地编存在我的几本文集里。我像文物收藏家一样,这串并不值钱的“把件”,却是我真正的心爱。
之后,《我的孙子兵法》没有用文字再写下去。可是,与孙子一同成长,在与他共同生活中,继续研究思索人生的真谛,却从未停止,直到今天。
从他初生,那稚嫩的哭声,噘起小嘴,吸吮手指,努力地寻找食物,到我推着童车,亲切地抱着他,送他去幼儿园;骑着自行车,带着坐在后座上的他,去上小学;傍晚,在公共汽车站,从拥挤的下车人群中,寻找那个背着大书包的中学生;再后来是,候机大厅里,挥手告别,怀着忐忑的心情,目送他那走向登机口的身影……。时间如此之快,他在幼儿园里淘气,在小学里挥拳与同学打架,在中学时,逆反少年心理作怪,愤然离家出走,这一切都还那么清晰地刻印在我的记忆里,如同歌里唱的那样:“仿佛就在昨天”。
他终于步入逐渐成熟的阶段,懂得了人生需要搏斗,要有自食其力的能力,沉下心来,埋头苦学,一年两年,他取得了他所希望从事的职业资格。
但是,我同他依然一同成长,依然在思考着人生的真谛。
现在,事情在翻转。他在长大,我在“返老还童”。当年,我用童车送他上幼儿园,现在,是他扶着我在院子里漫步。我是他的童车,他是我的拐杖。当年,我教他读书写字,现在,他教我操作电脑微信。一旦电脑出现故障,他马上告诉我:别动,我来帮你排除!他是我运用新技术的老师。
他悄悄和鲁西相知相爱,我却浑然不觉,还以为那是青梅竹马,幼儿们天真的嬉戏。
他们今天步入婚姻殿堂,开始了人生的另一个新阶段。
这时候,我该对他们说点什么呢?
我该正义凛然地微言大义:
你们要为共产主义伟大理想而奋斗!
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被压迫的劳动人民等待你们去解放!
中国要崛起,要复兴!
要有伟大的中国梦!
这些要求无比正确。我从十六岁投身革命工作,就天天浸泡在这伟大的口号之中。我们的孩子们从认字的小学课本里,也读的是这些口号。
现在,在他们进入人生的又一个新阶段,我再给他们讲一遍这些伟大口号吗?
想来想去,我觉得这些无比伟大正确的口号,不忘初心的口号,不应当由我来讲。伟大人物天天在讲,小民我等再来讲,有点蚂蚁搬大象,自不量力。我想,还是应当讲点居家过日子的话,油盐醤醋,锅碗瓢盆。境界是不够高,但是这些平常普通的话,却是千百年来老祖宗积累下来的生活经验,够我们用一阵子的。
现在就拿它来,作为送给你们的婚礼礼物,希望你们笑纳。
有四句话:
身子骨要健康,五脏六腑健康。饮食,运动,都是为了健康。有了规律的生活,才有健康的身体,也才会有你想做的一切。健康是一切生活的基础。此话千真万确,勿需多说。
心理健康,这里的心理健康,也许更为重要。所谓心理健康,就是在生命的旅途中,时时刻刻以平常心态来对待一切。
说来说去,人生时时刻刻无非是在走着不同的两条道路:
一条是康庄大道,现在的高速公路,笔直而平坦,可以飞快向前。但是速度太快了,同时危险的系数也在增大,一点微小的失误,可以翻车,甚至粉身碎骨。这就是说,在你顺利前进的时候,在高速公路上飞奔的时候,千万要兢兢业业,倍加小心,绝不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那种得意忘形,飞扬拔扈的人,多半是离翻车不远。
另一条路,是泥泞曲折,坑坑洼洼的蜿蜒小路,有时简直就是难以逾越的泥塘。这时候,你的心态就应当是坚持,不要灰心丧气,不要悲观失望。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我的大半生的时间,是在不停的阶级斗争和不停的政治运动中度过。那是真正的“没有路的路”。我被关押过,我被批斗过,我被肉体和精神折磨过。人的尊严扫地。我咬牙坚持,也悲观过,也丧气过,但最终也还是坚持,坚持,过来了。我现在年已九十,而当年整我的那些人,他们以虐人为乐,心态并不好,所以,他们中大多都早早地到天堂报到去了。但愿老天爷宽恕他们。
以上,是谓身心健康。
夫妻之间相处,没有多少大道理,没有什么“亲不亲线上分”,不能天天生活在“与人斗,其乐无穷”的“阶级斗争”之中。
我不迷信,但我相信“缘分”。你们幼儿嬉戏,青梅竹马,走到今天的婚姻殿堂,全是“缘分”。计算起来,会有千百个“偶然”,凑在一起,才有了今天这个“必然”。想一想,你们双方的父母,天南海北,怎么就偶然地碰在一起,又怎么怎么会成了相交相知的终生好友,于是这才有了你们的“青梅竹马”。这些难道不是“缘分”吗!
因此,你们可以不相信老天爷,但是,不能不相信老天爷安排给你们的“缘分”,要万分地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缘分”。夫妻和睦相处,有千本百本著作来讲其中的“奥秘”,有千罐万罐的“心灵鸡汤”来作“营养”,可以把人弄得云里雾里,不知所终。
我的体验,其实就是两句话: “互相欣赏”,“互相包容”。
要永远像初恋那样,欣赏对方的一切美好,一切优点。
要永远像初恋那样,包容对方的所有缺点,所有不足。
两人相处,取长补短,顺利时,尽情享受美好生活;困难时,抱团取暖,渡过寒冬和沟坎。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老祖宗告诉我们,和睦是家庭幸福的基石。当你们一路这样走过来,头上生出白发时,回首往事,你会发现,你们走过的每一步,都是幸福,都是美好,值得留恋!
以上,是谓夫妻和睦。
自食其力,就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不靠天,不靠地,不靠烧香拜佛,更不能把自己的命运绑在别人的战车上,绝不要攀附权势。
我们不追求高官厚禄,不做大富大贵的梦。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自己努力,不愁温饱。稍有富余,就要尽力去帮助弱势群体。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出于尊重。
每个人都有生的权利,生而平等。
每项劳动,都需要平等对待。欺卑凌弱,是最可耻的行为。
不管你从事什么劳动职业,都要坚守良知,凭良心办事,绝对不做损人利已、伤天害理的事。人在做,天在看。做坏事终是要有报应的。在当今追逐名利、以金钱为中心社会里,要“出于泥而不染”,很不容易。但是,这是做人的底线,无论如何不能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