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香港的重庆大厦平移到广州后推倒在地，就有了小北这个地方。
在广州的倒数第二天，我到住的地方楼下一家餐馆吃饭。坐下之后环顾四周，除了服务员没有一个中国面孔，全是非洲人的样子。服务员拿来菜单，音译的中文菜名根本看不懂是什么，随便点了一个鸡肉什么什么饭，电视里播放着巴基斯坦的电视剧和阿拉伯语新闻。我恍惚了一下，确认自己真的是在广州。
这里是广州小北，在广州当地人口中，这里不是个很被欢迎的地方。我在广州旅行探访期间住在这里，因为一个朋友家中可以借宿。跟广州本地的朋友提起我住在小北，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提醒我一定要注意安全 —— 打听一番，都是说这里太多外国人，尤其是中东和非洲裔外国人，治安不太好，也是一片很复杂的老城区。
我的朋友是阿拉伯语翻译，服务于广州一家外贸公司，主要做利比亚的生意。在他看来，选择住在小北一方面因为穆斯林饮食比较方便，另一方面因为本身熟悉阿拉伯地区，对小北并无恐惧感，反而觉得生活蛮惬意。
初次到达小北已经是晚上九点多，走出小北地铁站穿过一个桥洞便是小北街区，一个小小的广场算是公共集会区域，这里非常热闹，很多非洲面孔的人在那里三五成群聊天，中国人倒是少见。
这家赛俩目餐厅是小北的标志，因为“赛俩目”是阿拉伯语中的问候语，而这家店就开在小北街区最外延，进入小北的人第一眼就能看到这块招牌
朋友带我们在街区闲逛，随处可见阿拉伯语和汉语的双语招牌，服装店和餐馆居多，是围绕着商贸城建立起来的街区。很多中国人经营的女装店，有保守款也有性感款，非洲大姐和大妈们在此选购，这些女人有的头巾长袍，有的半面胸露着，很多元。
朋友说他们之间其实是语言不通的，但总能找到达成交易的交流方式，这里的很多外国孩子都会说河南话，因为他们家长找的中国保姆大多是河南人。
在街区深处是阴暗狭窄的小巷子，街区蜿蜒而上，小路都是曲折盘桓的，在这种街区穿梭仿佛进入了黑帮电影里，比如里约热内卢或者香港。午夜走在幽暗的小巷子里，楼上的空调和湿衣服往下滴水，街边的餐馆总让路上很滑腻，偶尔闪过的异国面孔，还有周围散发的潮湿，鱼腥味、烤肉味、浓郁的香水混合着汗臭味。
然而这里却藏着各种小吃美食，麻辣烫、米线、砂锅、烧烤等等。因为在这里的外国人相当一部分都是穆斯林，所以这里的小吃基本都是清真的，很多外地的回族人在这里经营餐馆，服务于庞大的外国人市场，巷子里随处可见戴头巾的穆斯林女子。
朋友说这里的非洲人跟几年前比起来已经少了很多，经济不景气导致贸易量减少，政府也开始严肃整治非法移民问题，所以小北地区已经没有前几年繁荣了。
朋友住的楼下有一家茶馆，他常常在这里喝茶到半夜，也常有各国的客人来此买茶喝茶。茶馆开得很晚，深夜下楼，老板娘坐在茶席后面专注泡茶，闹中取静，她已在这里经营多年，茶馆也是自己的一方江湖。
当然，这里也必有沸腾的荷尔蒙，在这里搭讪约会和性服务会是常见的。巷子里晚上会有站街女招揽生意，主要还是面向外国人，夜里一两点也会有衣着暴露的女人在街区里闲逛搭讪，无论是酒吧还是按摩洗浴，双语招牌都在招揽着客人。
我们有一次晚上三点多回到住处，几个黑人女子坐在街边朝我们喊叫挑逗，但这并不常见。凌晨三点在小北附近的麓湖公园，能看到有非洲人在这里跑步，一般都是一个人。远在异国他乡后半夜独自在公园跑步，如果不是真的热爱运动，想必是很孤独的吧。
每周五的伊斯兰教主麻日是在广州的外国穆斯林聚会的重要日子，先贤寺是外国人常去的清真寺，因为离小北只有一条长街区的距离，非常方便。这座清真寺里有宛嘎斯的墓，他是唐朝时从阿拉伯来到中国传教的伊斯兰教先贤，这座墓至今还在吸引大量外地穆斯林，很多阿拉伯国家的游客都会来拜访这座来自他们那里的传教士的墓。
我周五中午的时候去这座清真寺，当天恰逢下雨，主麻前半个小时人已经基本满了。大殿分两层，我去了下面那一层，一眼望过去基本都是中东和非洲面孔，很少见到中国人的样子。广州先贤寺和上海沪西清真寺一样，每周五主麻有维吾尔族的集市，在这里形成一条每周五几个小时的商业街，卖各种食物，有馕、抓饭、烤肉、烤包子、酸奶和各种干果、糕点，那些主麻礼拜结束的穆斯林们会在这里吃饭聊天见朋友。
相对于以食品行业为主的维吾尔族，回族在这里的商业范围更加广阔，颇有靠山吃山的意思，主要围绕伊斯兰国家商贸为主。除了饮食行业之外，翻译是很多回族人在广州的主要职业方向。这些年轻人大多在国内其他地方的阿语学校或经校学习过，一部分人有阿拉伯国家的留学和工作经验，主要为在广州的阿拉伯人提供翻译和商务助理业务。我们在街上看着戴头巾的西北穆斯林女孩向外国人出售电话卡和 VPN，这些通讯网络业务也是某地区回族垄断性经营的。另有一部分西北地区的回族在这里做外汇兑换生意，据说银行有一段时间不给某几个地区的回族开户，因为担心涉及非法交易。
北上广三地来说，外国人各有不同，北京的外国人一部分是“体制内的”，外国政府机构、跨国公司、学校等等，这些人的生活圈子大多比较半封闭和固定；另一部分则是来体验文化和旅行留学的，长着第一世界的脸，但生活比较第三世界。上海的外国人除了一部分留学生，更多的还是跨国公司员工，金融行业居多，经常有人说上海的老外都瞧不起北京的老外。
而广州的外国人则相当一部分就是住在小北的这种，那些真正有钱的阿拉伯老板并不会定居在此，也只是偶尔过来参观订货，或者有的大老板直接让外贸公司或者翻译们代为订货，所以日常在此的大多是不太发达国家的商人或者员工，基本都是中小型私企。
也是由于这种阶层特点，所以广州的外国人特别是黑人问题在前些年是引起社会关注的，这些关注的言论一部分带有强烈的民族和种族主义倾向，另一部分则是比较务实的忧虑，比如治安问题、移民法、涉外婚姻、非法移民等等，也曾经引发过群体性骚乱，近些年有所改善。
不得不说的是，虽然在广州本地人看来小北的治安环境堪忧，但以我住的几天来看还是很好的。我都是晚上十一点左右出门闲逛，凌晨两点左右回住处，这段时间里外面的街道人已经少很多了，但小北依然热闹，也未见得有紧张的气氛。在街区小广场也有24小时的治安亭，想必是近两年加大了治安管理力度。也是因为经济萧条和对非法移民的处理，现在留下的更大比例是愿意吃苦、老实肯干的生意人。
在我看来，其他一些城市的外国人聚居区，比如北京望京和雅宝路、沈阳西塔、义乌中东街等等更多是开放的商业街，或者只能说是外国人比较多的社区。广州小北则更像是一个半封闭的自然村落，尽管有不少美食，但本地居民却很少来这里消费，在这的基本都是外地人或外国人，也有着自己的一套生存规则和交流方式。
作为中国最早开放的城市，广州有着足够的历史积累去容纳各式各样的群体，就像那些真正的国家化大都市如纽约、伦敦、巴黎，也都有着庞大的中下层外国人群体。外国人不是国际化的点缀，而是这座城市如灯塔般带给其他国家投奔而来的人以希望 —— 纵然这些外国人也带来了很多社会问题，包括本地人不容忽视的抵触情绪和意见，但这也是中国城市逐渐发展所必然出现的情况。
我离开小北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对于广州来说已经是上班时间，但小北才刚刚清醒。在这里生活的非洲人习惯了昼夜颠倒的生活，也有一部分人需要按照其他国家时区工作。农贸市场里本地人的摊位早已开张，但那些街上的外贸店铺和餐馆还都关着门。
我见过了凌晨一点喧闹的小北，也见过了上午十点寂静的小北，仿佛除了生活的人之外，连时间都和外面不同了。
作者：马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