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无下落,木兰不知名。
这两句,是笔者写作本书时常有的慨叹,也是激发我写下去的动力。
2019
年春夏学期,课表上照例给我排了法律史课。这门课的特殊之处在于,这既是一门必修课,又有点像通识课,因为来听课的都是修法学“第二学位”的本科生,也就是说他们原本学的是理工、商科乃至艺术类。
因为照例要讲到“汉初刑法改革”知识点,备课中我突然想到:“大历史”相对有着明确的结果和脉络,如“旧五刑”逐渐被“新五刑”取代,“剁手剁脚”等残酷肉刑逐渐得以克制乃至被废,这些都可以算是“文景之治”和“汉代法制”的亮点;但视线放到触发改革的“缇萦上书”里的小缇萦本人身上呢,似乎没有那么明确的结局。
但为父求情之外,她总归有点自己的生活吧,我能不能多给学生讲点她更具体、更生活化的东西呢?
如果说法律史事件只给到特征、功能、评价、意义,关键人物只给了姓名、头衔、成就、褒贬……无论讲过多少遍,这些都只是课堂和试卷上的“知识点”,面对某个人的遭遇,学生们不会觉得“这也可能是我”“我也可能在这”,他们多半会觉得“学这与我何干”,期末会呼吁老师给知识点画范围。我其实不太想这样,就算限于课时、内容含量,至少也不太想把法史教材里难得一见的非帝王将相的小缇萦讲成这样。
一位十来岁干大事的小姑娘,身份普通、开局不利,审时度势、通情达理,委婉迂回、寻求公正—她追随的,无疑是她心中某种比成文法更深邃、更广阔的公正。不仗势欺人,能顺势而为,她的身上不正寄托着某种法律人的理想?
如果说,能原原本本讲出她的人生故事,尤其是当史料的丰富配得上她的美名,生活的精彩配得上她的冒险,不就能够光明正大地“劝人学法”,让面对历朝历代知识点昏昏欲睡的学生眼睛发光地感叹“人还能这么活”“法律史原来这么有趣刺激”?!
抱着这样的“想当然”,我设法找了关于她命运的更多信息,但落空了。
对于“少女缇萦后来呢”这样的追问,我发现自己竟然几乎无话可说。
而我的无话可说,如前所述,并不是不想说,而是找到的材料,跟预期相比或多或少存在偏差,导致我没办法像预想中一样,眉飞色舞地展开来说。
其实我也预想过,结局不那么理想的故事,也许只能唉声叹气、忍气吞声地说——但实际上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小小缇萦,功成身隐,下落无人问。
而这竟也不是特例,像某种魔咒—以为该有的,偏偏找不到;
以为熟悉的,往往很陌生—救父的“木兰”如果确有其人,人们如何称呼她?
在诸多不同版本的故事里,明代以后她才有了姓名—姓“花”、名“木兰”。
以花的意象,来映照从军从征的形象,这是创作者的审美,但未必能对应真实的她。
“无话可说”之后,我寻找原因。
在隐身的缇萦和无名的木兰之外,我看到了更多“再世缇萦”“本朝木兰”。
故事越找越多,问题与日俱增。
本书的结构就是在这样“事与愿违”的“废墟”上逐渐生长起来的。
书中每个章节都有相对固定的主题,除后记外,共有沉默、法政、真假、本事和归宿五章。虽然“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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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的写法不难填满一本书,但这种像教材一般把“知识点”在时序、类型上罗列得清清楚楚的写法,我最终还是放弃了。
传统叙事赋予缇萦和木兰的那些“头衔”,本应是思考的开始,而非探索的结束,如果依次从先秦、秦汉说到明清,读者充其量只了解到有缇萦与木兰等人在做相似的事,结果时而成功,时而失败;但她们各自的困境与行动的艰辛,以及她们前赴后继、有成有败的现象背后的复杂问题,在列举中往往被淡化了。
所以,本书要讲故事,只有在从历史长河中打捞出来的尽可能完整的故事里,才有我们真正关心的人和问题。
本书如同一个展示多部女性悲喜剧的“展览馆”
,而专题式的结构安排,相当于为参观这个展览馆的读者制作了一张独家路线图,构成了深入解读各个故事的方案之一。
您可据此畅游,也可随意参观,更可在按图索骥之后,按自己的方式,多次游览。
第一章是“沉默”,因为在很多历史故事里,“沉默”是颠扑不破的底色。
明明行动者是故事的主人公,但她们的所思所想,她们的来路与去向,并未构成叙事者关注的核心。她们往往被用来引出美德共性,以供教化,而那些个性与人性,往往被无限淡化。
倘若我们看到的故事,注定是不完整的,那么察觉到沉默,并努力去追问,即便得不到全部的、确定的答案,但问的过程,就是更多看见,就是对沉默的挑战。
“法政”是第二章,给追问、勾勒人物命运提供框架和背景
。在以缇萦、木兰等为主角的故事中,人物命运等内容往往不会明确铺陈,或只在关联结局成败时被提起。但这是人物从生到死等各个环节的基础。
“天太大了,人太小了”,故事中不能、不便细讲的,我们单独放到这一章里说。
第三章写到“真假”。
如果说分析事件或案件的大走向,要结合法政与时势,那么观察救父故事的风格与类型时,在古人的述说与沉默之间,耐人寻味的还有更多。
在单一美德价值的掩映下,为实现正当目标而用到的修饰、伪装等手段,甚至在于目标本身,虚实与是非都有待更多讨论。
在传统叙事的求真、求善与求美之间,可能存在着缝隙。
本章的小专题,就是游走于这些缝隙与边缘,对奇女子大冒险中未曾想或未敢多想,记事者也没多想、细想的东西,再来较一较真。
“本事”是第四章。
所谓“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在缇萦和木兰等人的困境面前,公平正义都不是等来的(就算是“天降”,也是她们先争取了)。而这些准备和争取中体现出来的素质,有的是诸如文才与武略、智谋与胆识等“成大事者”不可或缺的,有的则是“节”与“孝”这种单一性别、身份立场所专属的。
救父的能力,也因此成了双刃剑:成就美名的,可能是行动者坚定的选择,可能也是被粉饰过的无谓牺牲。
“归宿”是第五章。
无论她们在史籍中有没有明确的姓名和她们的故事有没有完整的记载,无论她们的命运如何在变局中漂泊,可以确定的是她们作为人是完整的—完整的人生历程无法被化约和复制。
带着前几章的疑问和线索,我找到一个更近的典型故事—这位奇女子身上,既有前辈的感召,也有某种新希望。
以上各章之间,也可以打乱,因互有重叠。
打乱,像是展演相似的戏剧,也像穿梭于时间中的旅行。我们能在“真假”与“归宿”等章节中,察觉到有意无意的“剪裁”,“顾左右而言他”等深深浅浅的沉默。“法政”与“本事”二章,在同一个故事中,或隐或显,同样关键。即便叙事者只突出一面,但只要来回看,就能理解缇萦与很多“再世缇萦”之所以命运不同,未必只因为个人能力上的差距。
重叠在于,比如我们熟悉的木兰,无非是女扮男装、代父从军、能征善战、功成身退的情节,而从出身与性别、手段与目标等方面继续追索,就会发现更多让熟悉的事物变陌生的问题。
历史上的奇女子,在被称颂的美名下、在高尚的目的下,也可能会“选择性论证”、“策略性扯谎”、以自欺换欺人,或是徘徊在公义与私情间,纠结在孝与贞的冲突里……成功的救父者,未必不说谎;兼具勇谋的少年,未必不盲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