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从1958年4月开始,法兰西第四共和国政府陷入持续的危机之中。对于这次危机,美国始终保持密切关注。美国在北非问题上的斡旋和干涉,造成加亚尔政府的倒台和危机的开始。在弗林姆兰政府、阿尔及利亚殖民军、戴高乐三方政治势力纠葛中,美国采取了冷眼旁观但逐渐偏向戴高乐的政策。美国对戴高乐掌权态度的变化,受法国政治局势演化、美国外交政策、美国和戴高乐及戴派人士接触等多种因素的影响。综观美国对1958年法国政府危机的应对,可以看到其政策选择是在矛盾且极为有限的范围中进行的,从保持冷战优势、顺应非殖民化浪潮、法国自身政治变动等角度,美国最终认定戴高乐执政是对其最有利的结果。
关键词
美法关系 法国政府 冷战 戴高乐 阿尔及利亚
1958年4月14日,加亚尔政府倒台。
此后1个月的时间内,法国处于无政府状态。
5月14日新组建的弗林姆兰政府又遭遇法国在阿尔及利亚殖民军的叛乱,法国甚至面临着内战危险,直到6月1日戴高乐上台,危机才最终结束。
这次持续的危机及其解决无论对法国国内政治,还是国际政治,都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它敲响了第四共和国的丧钟,随后法国建立了更富生命力的新政体——法兰西第五共和国;
它带来的新因素——戴高乐和戴高乐主义,导致20世纪50年代末以及整个60年代的国际关系出现很多新变化。
对于这次政府危机,法国史和戴高乐传记的作者多从法国内政角度出发,鲜有提及其他国家;少量涉及美国、英国反应的著作,基本上是从各国的阿尔及利亚政策来分析。本文则以美国外交和美法关系为视角,讨论美国对法国国内政治局势变化的情报评估、政策选择及其影响。
法兰西第四共和国这次持续的政府危机的导火索是1958年2月萨基埃特事件和美英的斡旋行动。
突尼斯独立后,给予当时正进行抗法独立斗争的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和民族解放军以积极支持。
突尼斯领导人哈比卜•布尔吉巴(Habib Bourguiba)公开声明支持阿尔及利亚独立运动,并指示其驻联合国代表投票时“处处和法国的论点针锋相对”。
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军隐匿于突─阿边境的突尼斯一侧,时不时对法军展开袭击。
根据法国的情报,萨基埃特•西迪•尤素夫村(Sakiet Sidi Youssef,距离边界1.5公里)已成为阿尔及利亚人的村镇,这里的突尼斯居民大都已搬走;
这里是阿军的训练营、军火库、补给站和娱乐中心,在突尼斯的五六千名阿军中有2500人在此驻扎。
为了打击所谓的“叛军”集中地,法军于2月8日对萨基埃特进行持续1小时的空袭。
尽管法国军方对空袭效果表示满意,但空袭造成了实际的人道主义灾难和接踵而至的外交冲突。
空袭造成68名突尼斯人死亡,近130人受伤。
在该村附近执行任务的国际红十字会的两辆卡车也被击毁。
法突关系破裂,突尼斯要求所有法国军队撤出突尼斯,禁止法国士兵从兵营中外出,不再给法国在突基地提供物资,驱逐法国在突民众,关闭法国的领事馆,威胁要收回比塞大军事基地转给美国或北约使用。
突尼斯迅速把事件报告联合国秘书长,请求安理会开会讨论。
收到情况报告的加亚尔(Félix Gaillard)总理面色苍白、十分疲惫,他对总参谋长埃利(Paul Ely)说:
“局势非常引人注目”,“全世界都在谴责我们”。
在法国处理其北非殖民地的过程中,美国一直努力维持中立,既不开罪北约盟国法国,也不愿显得与法国的过分行为绑在一起,从而在非殖民化的浪潮中失分。但法国使用美式装备对付无辜的市民,显然把美国卷入了冲突之中。空袭使用了25架飞机,除8架是法国自己生产的,剩余17架均为美国制造,包括11架B─26轰炸机和6架“海盗”(Corsair)战斗机。而恰恰在几天前,法国外长皮诺(Christian Pineau)还向美国保证,不会入侵突尼斯,不会跨越突尼斯边境采取总体行动,法国会保持“谨慎”。事件的发生凸显了法国政府的言而无信,或者说法国政府根本没有能力控制其驻在阿尔及利亚的军队。这些不能不引起美国政府的不满。在9日同艾森豪威尔(Dwight D. Eisenhower)总统的电话通话中,国务卿杜勒斯(John Dulles)怒称:“在集市日轰炸开放市场是件糟糕的事情。”他警告说,北非局势正超出法国控制,“如果不能解决冲突,我们将很可能失去突尼斯、利比亚、摩洛哥,失去整个北非”。艾森豪威尔赞同杜勒斯的看法,认为法国政府太过于虚弱,以致它不敢采取大胆的、自由的政策。他授权杜勒斯,要求法国政府否定这一行动,并给予突尼斯赔偿。当日晚,刚刚从医院出来的杜勒斯紧急约见法国驻美大使阿尔方(Hervé Alphand),质问法国为什么未向美国提前通报这一“威胁法美关系”的行动。杜勒斯称,事故对“法国和美国”都是重大灾难,暗示法国此举将影响美国未来对法国的经济援助。美国国务院随后发表声明,对此事件深表不安,希望能找到弥合法突分歧的办法。
为缓和法突关系、在联合国之外解决萨基埃特事件,1958年2月17日美国公开宣布联合英国,组成斡旋使团。但美国在斡旋时有意偏向突尼斯。美国否定了法国接受斡旋的两个条件:斡旋不是强制性“仲裁”,只是传递双方信息,而不是主动提出建议;斡旋不涉及阿尔及利亚问题。美国明确说,不愿意只当“通信员”,要保留做“肯定性建议”的权力。在斡旋过程中,美国不向突尼斯施压,只要求法国做让步。19日,斡旋使团的美方代表、副国务卿帮办墨菲(Robert Murphy)告诉阿尔方,突尼斯有权让法国军队撤出其国家,有权关闭法国的领事馆。墨菲质问:为什么法国需要在突尼斯不属于北约的5个空军基地呢?法国认为突尼斯是个独立国家还是保护国?如果法国没有缓和精神,就不会取得进展,美国不愿在没有成功希望的事上浪费时间。25日的一次白宫会议上,艾森豪威尔觉得,斡旋工作达成协议并不容易,“因为法国政府在政治上是如此之弱,以致它不敢就阿尔及利亚问题作出任何合理的建议”;因此,墨菲的工作“就是要让法国人明白,他们不得不就突尼斯局势接受明智的提议。”可以说,这是斡旋工作的基调。
但对于“政治上是如此之弱”的法国政府,再施压有没有可能导致它的倒台?有关这个问题,美国是有考虑的。2月20日,杜勒斯的北约事务特别助理霍姆斯(Julius C. Homes)在备忘录中,建议改变传统的对北非中立政策,转向积极干预。霍姆斯认为,采取这种新政策会造成法国国内政治问题,让法美关系恶化,对北约有严重不利影响,但面临北非不断增加的危险,冒些险是值得的。3月6日,墨菲从巴黎汇报说,加亚尔已成为国内政治的囚徒,他现在担心,如采取早先规划的干涉措施,会导致现政府的垮台,取而代之的要么是在北非顽固不化的极端民族主义者,要么是虽然改变北非政策但会恶化欧洲和大西洋共同体的建设、超出议会权力的政府。但艾森豪威尔和杜勒斯准备接受法国政府的垮台甚至政权危机。国务院回复墨菲,国务卿已仔细考虑他对法国内政的分析,但现在整个北非局势恶化,问题很可能在联合国被提出,而这是美国所要避免的。国务院指示墨菲选择适当的“心理时刻”,表明美国对法国阿尔及利亚政策“严重后果”的关切,并提出霍姆斯备忘录中的相关建议。
3月15日,斡旋使团拟定协定文本,18日提交加亚尔。文本共7条,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除了比塞大基地以外的法国军事人员尽快撤出突尼斯;法国撤出后的南部机场由中立的监察人员监督;当重建正常关系后,突尼斯会“同情地考虑”重开法国领事馆;突尼斯在个案的基础上,评估被驱逐的法国市民返突要求。完成后进入第二阶段,法国和突尼斯将在承认突尼斯主权的基础上,协商比塞大基地更持久地位问题。这一文本丝毫未涉及法国最关心的突阿边界共管问题,法国无法接受,在突尼斯也不愿让步后,斡旋陷入僵局。加亚尔和皮诺解释,接受文本“在政治上是不可能”,政府将会垮台。
3月20日,杜勒斯在国家安全委员会上评论说,虽然墨菲的工作很出色,但加亚尔并没有力量让斡旋协议在议会通过;如果他尽力如此,只能导致政府被推翻。但就比较而言,美国认为再向法国施压,它不是很确定就会退出北约,但再向突尼斯施压,则会让它改变联盟。结论是向法国进一步施压,并准备接受法国在北约角色问题上的“相当大的风险”。4月10日,艾森豪威尔给加亚尔写了封信。这封长达3页的信,涉及的内容远超斡旋文本。他认为,突尼斯政府和人民出于感情和历史的原因,对阿尔及利亚有同情态度,对此施加限制并不符合法国的利益;只有“自由地被接受”,法国才能维持同北非的密切关系,而北非的军事斗争则会严重削弱大西洋共同体的力量;对斡旋文本迅速的决定权在法国,但这一决定影响太深远了。次日,墨菲把这封信转交加亚尔。阿尔方请求杜勒斯公开声明,美国对北非的石油并无意图,承认法国在北非的“领导性利益”,不希望取代法国在北非的位置。阿尔方说,如果没有这样的声明,法国第二天将会爆发内阁危机。杜勒斯虽承认危机严重,但并未承诺做声明。
4月13日,经过11个小时的讨论后,法国内阁批准了3月15日的斡旋协定,将其提交国民议会。这一消息一度让美国有些鼓舞,中情局局长艾伦•杜勒斯(Allen Dulles)在国家安全委员会上谈及加亚尔政府还有维持的可能性,因为其对手至少在复活节休会前不想推翻他。14日凌晨2点,同样经过11个小时的辩论,国民议会拒绝了协定,加亚尔政府被推翻。在国民议会辩论中,加亚尔坚持说,斡旋使团并未涉及阿尔及利亚问题,政府做出的决定不是外国施压的结果,但几乎所有议员都谴责美国的干涉。斡旋中美国的偏向行为与强力施压,政府对美国的屈从,引发了法国国民议会的普遍不满。议员德勃雷(Michel Debré)在报纸上发文称:“美国佬滚回去!”声称萨基埃特是法国的内部事务,不需要美英干涉。国民议会外交委员会副主席德维纳(Paul Devinat)虽然批评国民议会的反美情绪是愚蠢的,承认艾森豪威尔的信在内容上“完美无缺”,但也认为它提交的时机不对。皮诺在后来的回忆中,坦陈接受美国的斡旋被当作一种“背叛”。
在开启法国这轮政府危机的过程中,美国虽然并未像有的学者所描述的,“有意”运用自己的影响“迫使”加亚尔政府下台,也一度对法国政府能继续维持抱有信心,但美国政府决策层显然知道斡旋行动和总统信件可能的不利政治影响,而美国的斡旋实践,也确实在客观上引发了法国政府的垮台。美国决心去做它认为正确的事情,而法国的内部政治发展,就任其自然好了。
加亚尔政府倒台后,法国国内相继有不同的政治人物谋求组阁。
经过几番试探后,法国总统科蒂(René Coty)找到了人民共和党的弗林姆兰(Pierre Pflimlin),说:
“你是我最后的一张牌。
要是你也搞不成,那么唯一的出路是:
请戴高乐将军出来。
”1958年5月13日下午,法国国民议会激烈讨论对弗林姆兰的授权,14日凌晨3点半,投票结果为274票赞成、120票反对、137票弃权,新政府组建。
对于弗林姆兰政府,美国还是有些期待的。
在美国看来,弗林姆兰是杰出的人民共和党领导人,诚实、勇敢,有自由思想,曾发表文章提出与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和谈的可能性,其内阁成员也是人才众多。
但美国也立即对弗林姆兰政权的前景表示担忧。
因为恰在国民议会讨论弗林姆兰组阁事宜时,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军发动叛乱,攻占阿尔及利亚首府阿尔及尔的政府大厦,宣布成立“公共安全委员会”,并要求在巴黎成立能保住“法国的阿尔及利亚”的“救国政府”。
为稳住阿尔及利亚殖民军,14日晨,弗林姆兰政府批准了驻阿尔及利亚军队总司令萨朗(Raoul Salan)将军所拥有的权力;
科蒂命令所有军人在政府的领导下各司其职,呼吁在阿尔及利亚服役的将领和士兵“不要使困难重重的祖国还要忍受分裂的痛苦”。
通过这些措施,政府要假装出阿尔及尔的局势是在巴黎控制之下的。
法国当时的混乱局面,正如学人所形容的,竟有“合法的、精神的和军事的”三种政权,它们的代表分别是弗林姆兰、戴高乐和萨朗。
对于法国政局的变动,美国的公开立场是不评论、不干涉,谨慎地采取中立态度。5月18日,国务院命令驻阿尔及利亚总领事馆与叛乱分子建立的权力机构“公共安全委员会”进行谨慎联系,以打听情况,但要求接触级别尽量低,不到万不得已,总领事不要出面,讨论的范围也要限制在“实际和紧急”之内,敏感问题一概不涉及;要避免出现美国支持或反对“公共安全委员会”的印象,如它明确要求支持,领事馆应当以“美国不应介入法国的内部矛盾”为由加以拒绝。
美国采取这种立场的原因有三。其一,美英斡旋法突冲突,直接导致了加亚尔政府的倒台和斡旋任务的暂停,如再施压,有可能在法国引发更大反弹。4月下旬,墨菲曾在报纸上评论说,阿尔及利亚问题不能只按照法国自己所提条件来解决,也不能只由法国来解决。这一评论曾引发法国的极大不满。其二,这一实际上对弗林姆兰并不利的态度,也表现了美国对法国新政府政策走向的怀疑。在弗林姆兰的就职演说中,他要求大西洋的团结要扩展到北非,宣布法国不会放弃阿尔及利亚,突尼斯边界应该被封住,只有在《根本法》(Loi Cadre)的条件下,才能在阿停火和选举。这些言论并不是那么令美国满意。其三,美国对弗林姆兰政权能否支撑下去并无信心,对戴高乐什么时间上台也在不断评估之中。英国驻法大使杰布(Gladwyn Jebb)被法国政要告知,如果阿尔及尔叛乱早点发生,科蒂总统可能就直接请戴高乐出山了,但现在有些太晚了。但英国人的印象是,现在的政府只不过是为戴高乐上台铺路,一旦条件成熟就会实现政权和平交接。虽然美国对英国的信息将信将疑,并不像英国那样很早就判断戴高乐必然上台,但保持谨慎双面下注的方法总是稳妥的。
法国这次政局变动,确实给蛰居故乡的戴高乐提供了上台机会。但他要选择上台的时机,以便能掌握主动,促进自己设想的内政外交措施的实施。在阿尔及尔,殖民军把戴高乐作为能主持大局、维持“法国的阿尔及利亚”的人选。5月14日,驻阿殖民军将领马絮(Jacques Massu)发出呼吁:“恳请戴高乐将军打破沉默,以便组成一个唯一能拯救阿尔及利亚,使其免遭放弃的救国政府”;叛乱分子于当日准备实施一项名为“复兴行动”的计划,打算如果戴高乐上不了台,就用武力攻占巴黎。15日中午,萨朗在阿尔及利亚总督府对群众喊出了“戴高乐万岁!”的口号。这些让戴高乐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当天下午六点,戴高乐交给新闻界一个公报,宣布:“过去,法国在深渊中曾经信任我领导全国获得拯救。今天,当法国再度面临考验时,但愿全国知道,我准备担负起共和国的权力。”
这是对当局的公然挑战,因为合法的政府还在。戴高乐并未说明如何取得权力,是采取合法手段,还是武力方式。美国驻巴黎使馆向国务院报告,法国政治有右转的趋向;如阿尔及利亚等问题无法解决,也可能出现工人联盟的人民阵线;法国还可能发生巷战。戴高乐15日的声明,加剧了法国左右翼的对立,而他在阿尔及利亚问题上缄口不言被解释为他与阿尔及尔和右翼的结盟。“戴高乐这颗星的光芒更为闪耀了”,一些媒体认为他的上台是“挽救法国的唯一方法”。“对于法国来说,这是远比轰炸萨基埃特或逮捕本•贝拉更为严重的时刻。关键问题是谁统治(法国)。”但无疑,他的上台就是第四共和国的终结。不过,杜勒斯认为弗林姆兰的地位稳固,现在戴高乐还不太可能上台。但无论如何,美国不打算帮助弗林姆兰。同时,美国也不愿意公开对戴高乐发表“友好声明”,因为戴高乐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就是来自美国的“友好推动”。